因为莫念总能看透他。
纵然自己在旁人面前有千百种光鲜的矫饰,在莫念眼中却始终是赤裸。
父母视他为脸面,员工视他为领袖,商场上的人视他为对手,莫愿则将他当成关系略别扭的朋友,因此沈执必须时常在不同角色间切换,否则将面临诸多风险——这也是他曾全部经历过的——比如惩罚、决裂,或者股价跳水。
“太奇怪了,这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他们笑道。
他由此畏惧袒露心思。成本太高,他知道没人接得住。
当然,这没什么不妥,人活着总该趋利避害。可这么多年走过来,沈执偶尔也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身边的所有人都戴上有色眼镜,他便无法通过他们得知自己本来的模样。唯独莫念,从头到脚看遍了他身上好坏,也只当他是“沈执”而已。
事已至此,何不试着说实话?
莫念应该......会理解吧......
于是就在莫念抬头的一瞬间,沈执清楚地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一个学生装扮的青年人,在异国街头踌躇着,困惑、不安、焦躁,还夹杂着一丝希冀的情绪。
他一股脑说了许多,然后等待审判降临,直到对面的人点点头。
“谢谢你的故事。”“但我没资格对你报以同情。”
青年原本沸腾的情绪迅速得以平息,如同季风涌入干渴的荒原,甚至并未因为被拒绝而流露出过多遗憾。
他知道,自己抛出的部分真实被人接住了——而后又轻轻放下,什么也不曾带走,只当作落叶拂过他的肩膀。
沈执把脸埋进双手,感受到鼻息带出的潮热空气反扑在脸上。
小念......他喃喃。
他真的把我丢下了。
头也不回。
美国人口远比国内稀疏,在冷天经常处于撂棍子也打不着一个人影的状态。沈执在街边闷坐到傍晚,竟也没几个人从面前经过,更别提询问他的精神状况了。
抬眼才发现天色已经擦黑,有零星几盏路灯亮起。
他站起身,感觉有些晕眩,估计是长时间空腹导致的。
之前他和经常合作的一位投行行长小聚,对方闲聊说,最近正在回顾学生时代看的某狗血韩剧,里面的男主角起初对痴情女主嗤之以鼻,爱上女主之后又开始穷追猛打,两人来回拉扯,最后因为男主罹患癌症而冰释前嫌,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哈哈,怎么样,很老套吧?”
行长女士笑道:“以前感动得不行,现在看着滑稽得很。主要矛盾不解决,却指望老天爷来牵红线,哪里有这种好事?”
沈执也笑,心中却尴尬,还以为她指桑骂槐。
某个脑子发热的瞬间不是没考虑过放出消息,让莫念以为自己身患绝症、生命垂危,然后抽空来国内看他。
可惜他三餐都有营养师密切关照,每日下班健身,年末按期体检,压根儿没有得绝症的机会,说出去只当是谣言。
何况就算真得癌症、遭遇车祸又如何,莫念铁了心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等他坟头草高两米,莫念只怕已经和新欢在美国领证了。
妈的......
光是想想那个场景,沈执都要气得呕血。
可当下也实在没法立刻转变局势。自己早晨被表兄拦在机场,要求去家里借宿一晚,有些事还没安排妥当,等明天再想办法吧。
他迈步要走,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执心头一动,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当他纳闷,又发现莫念身边跟着另一个人,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女生。两人正迅速向校外走去,女生神色焦灼地解释着什么。再向后一看,似乎还有三人在远远地追赶,场面热闹得很。
来不及多想,沈执快步跟上。
“出租车在公交站附近,马上就到。”云霭几乎小跑起来。
莫念也是一脑门热汗。
刚才花了一整节课的时间破译印度裔教授的口音,忙得头昏,出门就见云翳沉着脸从身边跑过。莫念记得和对方约好晚上去附近公园看露天音乐会,这会儿却当自己不存在似的,以为是云霭没看见,高声喊了两句,一边追上。
云霭的确停了下来,越过莫念的肩膀向后看去,神情依旧阴沉,道:“我家里人来了。他们现在记住了你的长相,往后八成会来找麻烦。别和他们接触,快跟我走。”
见云霭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莫念当下也没敢多话,双腿飞快交替起来。
向身后一望,的确有三个人紧追不舍。那三人中的女性冲在最前面,高举起双手,面目狰狞地高声叫骂着什么,听起来像方言。随后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也在呼喊,年轻男人的一头黄毛迎风掀起,年长的那个憋红了脸,似乎有满腔愤怒准备随时发泄。
一家三口一团野火般从路的尽头燎烧过来,吓得路人纷纷回避。
莫念吓了一跳。
靠,这哪是家人,看样子怕不是来讨债的仇人吧?!!
“你、你欠高利贷了?”莫念颤抖着问。
跨国讨债,这要是被逮住,还不得抽筋扒皮......
谁料想云霭陷入了极其长久的沉默,口中只传来剧烈的喘息声。直等到出租车近在眼前,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上辈子确实欠他们的。”
最终,两个人还是晚了一步。
出租车启动的瞬间,赶上来的女人飞身向引擎盖上扑去。
一声闷响,女人倒落在地。
莫念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他缓缓转头去看云霭的反应,发现对方的脸色只是比之前更灰败了几分,再没有其他变化。他似乎有些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
司机也是新手,撞人的代价何其高昂,他原本想下车查看伤者的情况,没想到腿一软,直接跪倒在路边。
路人们赶忙拨打急救电话。
沈执在一旁看着,也一时发怔。
“妈呀,杀人啦,杀人啦!”随后赶来的父子俩当街嚎丧起来。大多数路人听不懂中文,但也看得出二人神情悲痛,都有些同情。
莫念试图开门下车,却被云霭一把拽住。
“别下去。他们会缠上你的。我来。”随即走到三人面前。
“云扶,找我就算了,闹这一出也不嫌丢人,赶紧......”
“啪!”
黄毛也没耽搁,伸手就给云霭一耳光。云霭的脸歪向一边,露出鲜红的五指印。
“呸,你特么真是个畜生,”黄毛道:“爹妈生你养你,你倒好,上大学偷偷赚的钱全用来到美国享清福!!要不是我们仨今天来找,你个小biao子还做着当人上人的梦呢?!”
沈执当即推开黄毛:“你最好把嘴巴放干净点。”
黄毛一个趔趄,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上下打量沈执,笑道:“哎哟,真不愧是biao子,有两把刷子。到美国还有人替你强出头。”
此时莫念也挡在云霭身前,冷眼道:“小畜生,对你亲姐姐就是这样说话的么?”
黄毛被噎得一怔:“你......你谁啊?”
莫念并未理会,指着地上的女人道:“我需要提醒一下,这位女士看准时机故意扑向车前,已经被行车记录仪全程录像了。如果司机报警,接下来会由交警进行责任认定,与保险公司商议赔偿。美国各大保险公司实力雄厚,在话语权上未必输给政府,再加上物证,这起事件多半会被裁定为诈骗,到时候你们怕是要赔得倾家荡产。”
“如果现在立刻选择和解,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莫念贴心地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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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霭是个可怜的孩子。
黄毛愣了。
刚才他妈情急之下为了拦住车,只能出此下策。原本指望着借机敲云霭一笔,免得再让她逃走,谁想到突然冒出这么多不长眼的,一个个要他们吃官司,那还了得么?于是当即开始考虑脱身的办法。
别人的情况他不清楚,但云霭这妮子是贱骨头,心最软,不如......
“小霭!”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父亲终于开口,痛心疾首道:“你来美国这些日子也不和我们说一声,怕你吃不饱穿不暖,你妈妈都急得生病了!她就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又不肯见她,这才做出傻事......说到底还是太关心你。现在她都变成了这幅样子,你难道忍心再让她去给那些洋人掏钱么?”
父亲见对方垂着脑袋不吭声,脸涨得通红:“你、你真的是太不孝了!”
他随即走向倒在车轮前的妻子,费力地将人背起来,一边长叹:“哎,二十多年养出个白眼狼,不管咱们喽。”
“也不能全怪她,要怪就怪咱家穷,给不了她想要的日子。走吧绘春,咱们去医院,以后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死了也不用她操心......”
莫念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沈执,发现对方也正巧接住他的目光。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仅由三个人组成的草台班子,母亲率先舍身镇台,紧接着父子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竟然把整场戏演得情真意切、血泪横飞,恐怕换谁都难以招架这副阵势。
云霭还站在原地,细弱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
事到如今,竟然还说什么“关心”。她生命中何曾有过这种东西......?
真不要脸。
她的眼中先是溢满怒火,看着父母和弟弟相互依偎远去的背影,逐渐转为悲哀,而后从眼角缓慢地涌出一颗泪。
大概觉得在大庭广众下流泪有些丢人,云霭倔强地仰起头,强行让泪水倒流回眼眶,对司机用英语解释道:“你可以走了。她没事,是装的。实在抱歉。”随后整理心情,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三人走去。
莫念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还不清楚全部状况,但他知道云霭和她所谓的家人在一起绝对没好事。
“云霭,你......”
“没关系的。”
云霭回头安抚道:“谢谢你,念哥,你真是热心肠,我们刚认识几天就为我做到这份上——还有那位不知名的先生,也谢谢你。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再详细解释。”
沈执咬了一口三明治,吞咽得有些艰难。
“你们见面那天,吃的就是这个么?”沈执看向身边的莫念。面包质地粗糙,两片培根硬得能把食道划破,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可毕竟是莫念给的,再难吃在他眼中也变成了珍馐美馔,浪费一口都要遭天谴。
莫念摇头:“穷鬼套餐罢了。南面街区有几家米其林餐厅,吃不惯的话就去那里,包您满意。”
沈执的现身本就是意外。莫念没想在原地逗留,谁成想自己刚走几步,身边人就“砰”地倒地,额角当即在地砖上擦出一片血,怎么看都是真的昏过去了。
身边恰好有医学生,判断是低血糖导致的眩晕,于是火速处理干净伤口,给沈执口中含了一颗糖,这才把人救醒。
再仔细询问,得知沈执一整天滴水未进,情绪又极差,昏倒也算合理的反应。莫念想起自己包里还剩下一个早上没吃的三明治,放到明天怕是要坏,顺手递给了沈执。
“谢谢。”沈执道。
莫念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苦笑了一声:“知道吗?我与你之间,就像云霭和她家人一样,都是农夫与蛇的关系。”
刚才围观的学生当中有和云霭关系不错的熟人,向莫念透露了一些云霭的情况。
据说这倒霉姑娘因为是女孩,从小在家里不受待见,弟弟出生后更是活得异常艰难,只能穿全家穿剩下的衣服,冬天被逼用冷水洗碗洗衣,经常冻得满手紫疮,这些年上学的费用全靠打工和国家补助。
成年后,三个人继续轮番榨干她身上的每一分钱,如今竟然还要求她承担云扶未来婚房的首付。
云霭本以为逃到国外就能好起来,谁成想血缘诅咒就如同附骨之蛆,随时要断她的活路——也难怪云霭刚才的表情如此悲愤,想来和莫念一样有逃不脱的孽债。
沈执低眉:“......抱歉。”
莫念摆了摆手:“与其说这些,倒不如告诉我如何才能彻底摆脱你。”
然而话一出口,他便知道全是天方夜谭,顿时一股无名火直窜头顶。
“沈执,你是不是变态,很享受折磨别人的过程啊??”莫念猛地靠近,揪住对方的衣领。所有理智在当下的一瞬间被抛去了九霄云外,他直接破罐子破摔了。
横竖甩不掉,管他对面是什么皇亲贵胄、天王老子,大不了被骂急了,找人背地里把他肋骨打断几根,到医院里躺半年,也算硬气一回,证明自己这辈子没一直怂下去。多年以后和旁人谈论起来,也能将腰背挺得更直些。
“你我的关系如果到此为止,凭我前几年对你不切实际的妄想,或许还能对你留下一点体面的印象。可你偏偏要在我这里大泼狗血搞自我感动,到底有什么意义?想显得自己伟大、深情是么?你这些年顶着我哥的借口和多少人上chuang,他妈的也配谈深情?!!”
莫念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两人的鼻息不时碰撞在一起。然而沈执始终不愠不火,只眨眼望着他,似乎还在等待接下来更难听的内容,温声道:
“骂得好。”
莫念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短暂的沉默后,他松开手,自嘲地笑了。
瞧瞧吧,忙了一圈,又绕回原点。沈执能随时打飞的来美国恶心他,他却连换住处的违约金都付不起。
好不容易怒到极点叫骂两句,结果内容不痛不痒,叫别人听了还以为他怨妇心理作祟,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你真他妈活成了个笑话。
莫念别过脸,站起身在一旁喘气,胸口起伏着。沈执也没吭声。
其实他们都清楚为何会造成如今的局面,那就是一方足够善良,而另一方足够卑鄙,且两人又都恰巧足够偏执。
二人的关系早已经七零八落——或者换句话说,从一开始就是全然扭曲的。对沈执而言,他并不了解正常、健康的恋爱关系究竟是什么模样。但他至少坚信一点,只要人还在身边,一切就都有转圜的余地。
所以就算他的确自私、卑鄙,莫念怨他、憎他,那又如何?在不实际伤害莫念的前提下确保“阴魂不散”,必然会让对方一辈子都记得。
“其实我这趟来,不只是为了见你和道歉。”他试探着开口。
莫念背对着他,看不出情绪。
“原核前股东准备抛售股份的事情,或许你已经听说了。”
莫念仍旧没动。
“但你大概还不清楚,原核去年的效益有多糟。一方面是因为财务危机引发的后续问题,另一方面也与领导层不和有关。”沈执从衣袋中取出一个U盘,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飓风作为控股方,掌握原核去年全部的财务报表,U盘里是备份,你看一看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公司起初尝试给工作室对接过几个项目,试图改善情况,但回报率相较预期还是差得远,反而连带飓风的信誉一同受损。董事会已经开始商议撤资,我正在想方设法延缓进度。”
“现在顾鹏又突发意外,导致原核这个月的离职率飙升,各猎头公司也闻风来挖墙脚,整个市场对原核的预期都相当不乐观。如果收益仍旧保持负增长,原核今年将面临破产的风险。”
“你哥最近的状态也不大好,大概是为未来的债务伤神吧。”沈执最后看似不经意地提起。
莫念的神经终于被稍稍牵动,转过身来。
见莫念的态度有所和缓,沈执便明白自己成功迈出了一步,开口道:“放心,如果真到那一天,我承诺会为工作室善后。只不过你也该明白,那就意味着现有的一切将分崩离析。”
莫念盯着他,脑内飞速思考。
“为什么是‘善后’?我不明白。”莫念道:“你个人如果有意愿挽救工作室,明明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等到年底。而且我相信你有充分的理由出手。”
沈执顿了顿:“那么如果......我现在的确有所犹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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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学做人就好比瘫痪者复健,需要过程。这里放一个沈执,觉得气不过可以来打一拳(
莫念微怔,立即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发出一声长叹。
当下能确认两件事:第一,沈执通过调查已经充分掌握了自己必须挽救原核的理由,虽然还不确定他究竟了解多少;第二,沈执坚信自己在将巨变之下走投无路,必须请求资金支持,从而不得不投靠他。
妈的,这狗东西......
想趁火打劫么!!!
莫念焦躁地挠了挠头发。而此刻沈执已经从长椅上起身,在莫念身边缓缓踱步,鞋底在石砖上留下节奏分明的踢踏声。
“我知道,你不会眼睁睁放任原核消失的。”他道。
莫念很不喜欢对方这种围着自己转圈的动作,让他觉得与犬类巡视领地的行为莫名有些类似。他紧紧盯着沈执的眼睛,发现对方的目光倒是真诚——看来他的确了解不少内情。
“我可以出手,”沈执道:“至于条件,你我都明白。”
莫念嘴角抽动。终于来硬的了,先前果然只是装模做样。
想来这间工作室的确邪门得很,当年沈执也是用类似的把戏将莫愿招入麾下,后者至今对他感恩戴德,到现在竟然又打算故技重施。
虽然脑海中拂过千万条头绪,莫念只明白一点:绝不能让沈执通过债务套牢自己,那样只会滋生无穷的麻烦,未来只怕要一辈子当牛做马。
可话又说回来,即使看清了利弊,眼下还有第二条路可选么......?
资本面前,普通人当真连屁都不如。莫念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于滑稽,没忍住笑了一声。
“事关重大,我需要考虑的时间。”莫念开口,语气有些滞涩:“三天......三天后我给你答复。”
“随时等你消息。”沈执道。
“我保证,那将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莫念道,全然忽略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惶恐,抄起背包就向公交站台走去,一秒也不多耽搁。
路面颠簸,车厢左右摇晃,耳机中传出某位不知名乡村歌手的声音,听起来清澈又温和,大致在感慨命运无常、人总要和挚爱别离。莫念赶紧把头靠近车窗——他感到一阵反胃。
其实谈不上爱,从头到尾也没什么别离,就是窗前白月光变成了鞋底的饭粘子,抠不掉抹不开、塞在缝隙里腐烂发霉,任谁都觉得恶心。
挂断与莫愿的电话后,莫念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以前就知道,他哥虽然是个富有亲和力的团队粘合剂,但做决策的能力欠佳,容易意气用事。
当初固然事态紧急,但莫愿协议签得太草率,并未考虑过两家企业的发展理念有差异,可能导致飓风在掌握大笔股份后改变原核的业务方向。
——这也就是为什么原核在近一年中不仅没缓过来,反而越发走下坡路了。
原核的其他创始人难免对此有看法,因此开会商议。谁成想当天也不知怎么了,越谈越上头,新仇老账一并翻出来清算,指着彼此的鼻子骂娘。
据说郑会一怒之下直接从墙上卸下显示器,扔出窗外砸了个稀碎,被路过群众举报,之后被派出所的同志以高空抛物为由教育了一下午。
莫愿本就出力不讨好,现在又眼见闹这么一出,干脆拍屁股走人。
“我想......发生这种情况,的确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莫念表示理解。
然而莫愿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许久。
“怎么啦,哥?”莫念问。
“小念,哥不想瞒你,今天就跟你说句实话。”莫愿低声道,语气颓然,这让莫念有些惊讶,难以相信莫愿大条的神经也有偶尔纤细的时候。
“当初没谈好后续安排,的确是我的失误,我不怪他们埋怨。没继续留在原核,归根结底是因为我退缩了——”
”那时候大鹏已经沉迷于酗酒,根本没来参会,从头至尾只有我和老郑两个人理论。我实在难以接受当初和谐的团队四分五裂,所以萌生了逃避的想法。”
“其实我产生这种想法也不止一两天了。直到......老郑当天反复提及一个名字,我才没控制住情绪。”莫愿缓缓道,吐字沉重如同忏悔。
莫念心脏仿佛遭受一记重锤,几乎与他异口同声。
“方奕。”
是了,就是这个名字——原核最初的创始人。
对工作室而言,这个名字曾如纽带般系住所有人,却在某一天戛然绷断。
莫愿在另一头的声音已经哽咽:“我至今都不敢多提奕哥的名字。老郑当时情绪激动,说奕哥做人太蠢,当年看好的一个两个全是王八羔子,把路毁了、家底也掏空了,他当初死的时候怎么没把咱们全带走,还苟活在世上看着一地鸡毛......”
“我没忍住,冲上去给了他一拳。”莫愿的声音在颤抖:“但凡有什么方面做得不好也是我一个人的错,他凭什么骂方奕?!”
莫念说不出话,喉咙疼得厉害。
虽然知情人都尽力避免提起,但莫念每到午夜梦回还是感到痛苦。
“......不,这都怪我。”莫念喃喃。
在莫愿广博的交际圈中,方奕来莫家露脸的次数只能排在末尾。
此人是社交白痴,也不懂委婉,进门之后打过招呼,就坐在桌边风卷残云地进食,然后伸手摸摸莫念的脑袋,笑说要带他去打游戏。
两人的交情就是如此简单。
据莫愿说,方奕老家住在一个卫星地图上都未被标注的山沟里,最穷的时候全年只能穿一条破裤子,去县城也要和乡民赶的畜群吃住在同一节绿皮车厢,弄得满身羊膻味,三四天都散不去。
村里讲究多子多福,但母亲生他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因此只有这一个孩子。好在方奕争气,学成之后,与朋友开公司赚了许多钱,把父母从赤贫的山村接到了城里生活。
莫念刚认识方奕那会儿,从未想过他有如此坎坷的身世。
毕竟这位大哥一手创建了原核,平时相当慷慨,逢年过节就给三个兄弟家里送大包小包的礼物。莫念去国外留学前,他还亲自采买生活用品,夹着一个砖头厚的红包送过来,说是“小伙子去异国学习不易,必须吃好穿好,别让身体受罪”。
现在想来,这些应该都是他前半生经历过的困苦吧。
也正因为方奕快人快语,心思澄澈,莫念某次向他透露自己很在意哥哥过于耀眼的光环。
方奕大笑,轻拍他的脑袋道:“你现在年纪小,还没法完全明白。但奕哥今天先告诉你——除了道德和法律规定的范畴,个人价值并无绝对标准。当你终于认清自己的价值所在,就会发现把审判权交给旁人有多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