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穿透玻璃墙,落在专注弹吉他的凌屿身上。
中间一段新加的solo,孙景胜慷慨地素手一指,将镜头留给了凌屿。
吉他手垂着眼眉,十指在琴弦上飞快地掠过,如同疾飞的雁,令人目不暇接。
刚冲上一个小高潮,可凌屿并没有接着哄抬气氛,他收敛了大开大合的旋律,转为相对稳重的调子,
在他的手指拨动下,天地开阔,山川如流,娓娓而来。以旁观者的眼光,在地平线之下,人亦渺小,因此激扬中多了几分郑重与虔诚。
后段副歌,孙景胜也转了唱腔,鼓声更为激越、坚定,吉他和弦沉稳托起,激越又洒脱;而凌屿在副歌处的和声,如空谷急雨,雪霁初晴,配合孙景胜的高亢音律,一下子就打开了整首歌的局面,仿佛让听者乘风而起,直追地平线。
王明霁意外地多看了凌屿一眼。
‘飞跃地平线’这首歌被无数人改编翻唱,世人大多数都能抓住其中的激扬意气,却少有人能细腻地深究更深的主体。
这样一改编,便由无知无畏变成了明知不可为而为。
“这孩子音色倒很独特,乐商也凑合;吉他弹得不错,下过苦功夫。”银发男人又咬了一口苹果,“他多大了?专业学过发声吗?”
“不知道。”
听得陆知齐相当淡漠的回答,王明霁又怔了一下。
“你不知道?你真跟他们不熟?你和这群孩子到底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不过,‘观星传媒’的‘凌董事长’夫人,程榕,托我解决一个私生子。”
“凌董事长?!”王明霁一惊,“‘观星传媒’什么时候变成凌家控股了?!”
再念及陆知齐刚才那一瞬的失神,他的心头罩了一层不祥的预感。
陆知齐修长的手指轻叩膝盖,轻描淡写地拂去膝上的灰尘,难掩嫌恶地轻轻皱了眉。
“姐姐姐夫都不在了。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股权变更,超过半数归在凌家夫妻手里。陆家外债多得可怕,等我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挂名的‘副总’虚衔。”
王明霁大骇。
他没想到,这才短短几年,外面竟然变化得翻天覆地。
“...你是怀疑,思琢的车祸是凌远峰为了抢夺公司故意设计的?”
久经商场的男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可能的阴谋与恶意。
陆知齐只牵了牵唇,笑意不达眼底。
“怀疑?不,我是肯定。”
“那你回来,是为了追查这件事?”
“嗯。姐姐早年把我送出国读书,这些年我几乎都没有管过公司的事。凌远峰夫妻怕是以为我们姐弟不合,姐姐为了独占财产,赶我出走。而姐姐死后,我迫不及待回公司接手一切,也更是符合了他们的揣度和想象。”
“这怎么可能。你爸妈走得早,思琢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了你。怕你累、怕你苦,什么都不让你干,我都怕你被她宠坏了。”
陆知齐笑了笑,却透着淡淡的苦涩。
王明霁默然哀悼,再抬眼看向凌屿时,眼刀锋利,带着疏离与不喜。
“知齐,要我找人帮你解决他么?”
“没必要,一个无足轻重的卒子而已。我放在身边一段时间,为了牵制、麻痹凌家夫妻。而且,我打算将他养成一枚谈判筹码,为我谋取我想要的东西。”
毫无感情的语句从陆知齐唇间轻吐,就在这时,凌屿心有灵犀地朝他看过去。
录音棚的灯光暖而亮,透过玻璃,更显得那双眸子黝黑清亮,干净无瑕。陆知齐顿了顿,刻意挪开了相交的视线。可脑海中,无法控制地想起了他和姐姐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狗。
一模一样。
单纯、忠诚、热忱。
王明霁旁观着陆知齐的神情,皱了皱眉。
陆家兄妹什么都好。聪明能干、机敏过人,就是一点——容易心软。
“既然决定了,就别心慈手软。”
银发男人丢了苹果核,把手里的汁水往衣服上一抹,按灭了收音室的灯,冲着三个孩子喊。
“好了,录完就走吧。”
孙景胜恋恋不舍地放下那把光顺靓丽的贝斯,还想恳求保安大爷再给点时间,可那人似乎失去了兴趣,盖了帽子坐在一旁打盹。
殷小竹坐在电脑前,鼓捣了半天,拷出了一份相对不错的录音,压着十二点的线给制作组发了出去。
三人抱在一起庆祝,衣服上的铆钉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回家了,明天还有早自习呢!等收到录取通知的时候,我一定要把它甩在老班的脸上,让他们都刮目相看!”
孙景胜挥手告别,信心满满,可凌屿却隐隐担忧。
有凌奇牧在,一切真能如他们所想般顺利么?
乐器的余韵还在风中飘荡,人却已经走远。
王明霁握着保安帽,跟陆知齐并肩坐在台阶上。一大一小望着疏朗的星空,一时相对无言。
蚊子在耳边嗡叫,在王明霁胳膊上咬了几个通红的大包。他挠了挠,转头问陆知齐:“今晚就在我这里睡吧。你老家的房子,还没打扫吧?”
“公司给定了酒店,我开车去,也不麻烦。”
“这么晚了,别折腾了,住下来吧。”
“那就叨扰了。”
陆知齐也没再推拒,搀扶着王明霁起身。
“您的腰伤越来越严重了。”
“监狱里留下的毛病,没大事,就是变天的时候会疼。”
王明霁蹒跚着走向另一幢黑灯瞎火的小阁楼,陆知齐替他将门口的挡板放了下来,路口灯下,一个高瘦的身影半倚围栏,手里还攥着那把断了的破吉他。
“你怎么没跟朋友一起回家?”
陆知齐没料到少年竟然一直守在这里没走。
“...有点事。”
“什么?”
“……”
“……”
凌屿不开口,陆知齐也不主动解围。
他们二人对立站着,蚊子在他们耳边嗡嗡作响。陆知齐抬手挥走飞虫,觉得有些好笑:“凌屿,蚊子都比你会叫,像话吗?”
凌屿快准狠地拍死了三四只蚊子,摊开掌心,给他展示战果:“话多的,死得早。”
“知齐,你怎么还不进来?”
王明霁举着手电筒出来,看见一个人变俩,愣了一下。见陆知齐身边竟然是那个‘麻烦’少年,他皱了皱眉。
自从知道凌屿和凌远峰的关系后,王明霁更冷淡了许多,他转身丢下一句话:“要关门了,快进来睡。”
陆知齐轻声应了,毫不留情地按下关门键。
大门在两人中间落下,仿佛一道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隔阂。
凌屿没有不识趣地跟上去,他握着吉他重新站回了路灯下,摆弄着快要没电的手机。
蚊子被光源吸引,又冲着少年精瘦的小臂去,陆知齐遥遥一望,蚊虫黑影笼罩,他真怕那孩子直接被蚊子吸干血死了。
他不想染上无谓的人命官司,于是扬声问凌屿,说:“有话就说。”
凌屿抬起眸子,黑瞳清亮。
“你也是‘观星传媒’的?”
“显而易见。”
“你认识海选考核组的人吗?”
“认识。不过你现在这是想要走后门么?”
陆知齐的语气有些重,镜片反光,看得人心生怯意,可凌屿没有被吓退,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半只断吉他。
凌屿的眼中烧着不灭的火,穿透暗霭,定定地望着陆知齐,不闪不避。
“我只是想要一个公平的机会。这样,也算走后门吗?”
少年语气坚韧,可周身的光却在颤。
陆知齐竟一时无话。
凌屿倒是真没借父亲的一点光,反而饱尝了恶意与偏见。说到底,他只是一个高中生,成年人之间的事,和这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知齐还是沨走了。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凌屿紧攥吉他的手泄气地松懈下来。少年沉默地背着吉他转身离开,可身后,拦路障的电机忽然运转起来。‘咔嚓’一声,门开了。
他惊讶地抬起头,遥遥望见陆知齐。
那人站在路灯下,朝他招了招手。
“走不了后门,那就大大方方地从前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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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阁楼一共两层。
一层面积不大,进门是会客室,里面装潢古朴,家具颜色以深红为主,沙发前有一套精巧的茶具,热水氤氲。
电梯上行二层,是三四间卧室,王明霁拿了一套睡衣,塞到了陆知齐的怀里,无视站在一旁的凌屿。
“两间卧室,一大一小,你们俩自己分。浴室在对面,洗完澡就可以睡了。”
“...王叔,这是粉色女款。”
陆知齐拎起睡衣,两个兔耳朵在空中打颤。
王明霁也没想到自己翻了半天只有这么一件卡通睡衣,他选择性耳背,蹒跚着进了屋,留陆知齐抱着睡衣无语。
陆知齐不得已回到车上,拿出拉杆箱,从里面找出件干净的白衬衫当作换洗。凌屿倒也没奢望陆知齐会给他一件换洗衣服,两人刚认识几个小时,还没熟到这种地步。他取得了允许后,径直快速走进浴室冲了个澡,开门出来时,还是那身脏兮兮的校服。
他没有选择去卧室睡,怕自己身上的衣服弄脏了床单,于是,只简单地在二楼落地窗前寻了个草团坐垫,靠着玻璃,斜倚着单边抱膝休息了一会儿。
另一个卫生间里的水声还在继续,凌屿撑着疲惫,想着等陆知齐洗漱出来以后,再跟他说说考核组的事,可到底困意上头,耳边的水声仿佛是催眠曲,拽着他的眼皮,催他进入梦乡。
等凌屿醒来时,客厅里更为昏暗,空间里蔓延着酒气,醇厚清香。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瓶透绿的苦艾酒,而商人陆知齐正靠坐在沙发上,手边透明酒杯里的绿色烈酒已经见了底。
“醒了?”
陆知齐眼镜拿在手上,手背抵靠着眉头,似乎有些疲惫。
凌屿这才发觉他的膝盖上放了一台电脑,像是工作永远也干不完。
社畜也挺苦的。
凌屿专注感慨,没回陆知齐的话。后者放下手臂,侧脸看他。
“问你话,怎么每次都不回答?”
陆知齐没带眼镜,没了遮挡,显得那双眼睛更清锐了。凌屿顿了顿,认真回答道:“...我显然醒了。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听起来不像句废话。”
凌屿真诚到近乎拆台的回答,每次都能让陆知齐忍俊不禁。他稍微挪了挪腰,又倒了杯酒,朝他晃晃杯子,水声撞壁,叮当清朗。
“会喝酒吗?”
“会。啤酒白酒都喝。”
“这可不是优等生的回答。”
“我不是好学生。”
凌屿想,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似乎不需要单独问一遍吧。
“可你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离经叛道。”陆知齐上下打量凌屿,“差得远了。”
“……”
“喝吧。”
凌屿见桌上有另一杯倒满的酒,以为这是陆知齐给他留的,伸手想去拿,却被陆某人轻拍手背,打掉了他的爪子。
“我让你喝牛奶去。”
“……”
又他妈的是牛奶。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凌屿找了一圈,在茶几旁的立柜冰箱里找到一盒快过期的牛奶。他拉开密封,站在原地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腻得他头皮发麻。
“喝完了。你会帮我们吗?”
“我直说了吧。在现在的‘观星传媒’,凌奇牧是太子爷。你懂我意思吗?”
陆知齐近乎直白地挑破了凌屿的幻想。
凌屿手指紧握,手里的牛奶盒被攥成一团。他慢慢地松手,纸盒轻轻地落在垃圾桶里。
“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陆知齐瞥了一眼垃圾桶:“对,没错。”
凌屿静了一会儿,径直冲向茶几,一言不发地拿起酒瓶,大口灌下。舌头像是被野火燎过,口腔被刺激得生疼,惹得他闷闷咳嗽两声。
陆知齐蹙眉,夺过他手里的酒瓶。
“还没成年,喝什么酒?”
凌屿抹了把唇边酒渍,鼻腔里火辣辣地喷着灼痛的气息,让他说话都有些费劲。
“不许再跟我说‘喝牛奶’!别管我!”
“真是个过河拆桥的混小子。”
陆知齐倒也没有那么不悦,纵着凌屿喝了两口,然后将瓶底的剩余烈酒都倒在自己杯里。
陆知齐喝酒喝得优雅,速度却不慢,喉结上下滑动间,烈酒已经尽数入腹。
凌屿喉咙犹自火辣辣的,却见陆知齐淡定得像是喝了半两白水。
“...你厉害。”
凌屿略有醉意地靠在窗边,抱着手臂假寐。
月色透过玻璃漫了过来,洒了一地的柔色,反而映得少年棱角更加分明。他像是根孤单又尖锐的竹子,硬挺挺地撑着腰杆,非必要不开口。
陆知齐看屏幕看得头疼,捏了捏眉骨,边收尾工作边随口逗他。
“欠我的工程款,什么时候还?”
“帮我们录个demo,为什么是个工程?”
凌屿一直不知道陆知齐为什么总把帮他这件事说成一件工作。本来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陆知齐非要用价钱衡量,显得冷冰冰的。
陆知齐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我是商人,做的每一件事,当然都要有利可图。”
“哦。”
凌屿依旧觉得姓陆的很幽默。
像他这种边缘的小人物,哪还会有什么利益可图。
“你开个价吧。等我毕业工作以后,赚钱还你。”
“毕业就工作?你不考大学了?”
“...没意思。”
少年轻嘲一笑,眼底的光黯了黯。
陆知齐撑着手肘看他,看了一会儿,起身回了卧室。
客厅里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连苦艾酒残留的气息都冰冷一片。凌屿稍微抱臂,身体低蜷,这是他惯用的独处姿势,用来对抗孤单。就在他快要睡着时,耳畔忽然有细碎的声响。
他警惕地睁眼,眼前忽然一道劲风,眼前一黑,脑袋上被罩了一件柔软的衬衫。
“换件衣服再睡。”
凌屿吃惊地抓住衬衫,看着陆知齐欲言又止。
他...真就这样把自己昂贵又贴身的衣服借出去了?
“不换?或者说,你更喜欢那件?”
见陆知齐指了指沙发扶手上的粉红兔耳朵睡衣,凌屿立刻脱下校服,换上了这件白衬衫。
布料看着硬挺,穿着却很贴肤,衬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慢慢地向上扩散,凌屿觉得呼吸不畅,带着头脑也发热,眼神无措;而因为喝酒的缘故,心跳得厉害,让他有点恍惚。
“...我感觉,欠下的钱越来越多了。”
“咳。”
陆知齐本来心情沉郁,可架不住凌屿每句话都准确地戳中他的笑点。
“行了,还债不用钱。”陆知齐指着灯罩旁飞舞的飞虫,“帮我抓两只蚊子,抵债两清。”
【作者有话说】
实话说,我很想看陆总穿粉色兔耳朵()
第0010章 连名带姓
不知道凌屿听没听懂这个冷笑话,陆知齐也无暇再理。他半阖了房门,留了窄窄一道透气的缝,自顾自地上床睡了。
这一夜,陆知齐睡得依然不是很好。
梦里全是姐姐一家惨烈的车祸现场,还有停尸房里的破碎血肉。他一块块捡起来再放下,像在完成一幅诡异的拼图,指甲缝里的血是烫的,灼得他手指止不住的颤。
他睡得冷汗淋漓,梦梦醒醒,辗转挨到了天亮。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沉闷的黑。
他揉了揉闷痛的太阳穴,踩了拖鞋起身开门。
门后似乎有什么重物挡着,推不动。陆知齐从门缝里侧身出来,发现后面的‘重物’正是那个打盹儿的高中生。
凌屿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只电苍蝇拍,虚虚握在右手上,左手旁放了垃圾袋,袋里有清理飞虫的纸,而电苍蝇拍的电网上还留了四五个黑色飞虫的尸体,来不及他清理就睡着了。
陆知齐怔了怔。
他蹲下,摇醒了凌屿。
对方眼睛有些肿,刚睁眼时,眼里有些懵懂,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嗯’。
“在这守了一晚上?”
“...嗯。”
“听不懂我在说笑话?”
“...笑话?”
虽然陆知齐好像是随口一说,但凌屿不觉得那是个笑话。
那个人看向蚊子的眼神是带了嫌弃的。而且,他应该是觉得蚊虫的声音很吵闹,所以每次飞虫过耳才会那么敏感。
凌屿揉了揉眼睛,从朦胧的视线里,看见了陆知齐略显青黑的眼底。
“……”
这人明明睡的床,怎么比睡地板的还要疲劳?
难道他蚊子没拍干净,还是溜进去两只?
凌屿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里,利索一拨开关,电网又吱吱啦啦的缠上了电。高中生身手矫健地踩凳子钻柜子,上下攀援,最后,拎着几只战利品,走回陆知齐面前,认真地说。
“窗缝我贴死了,屋里也没蚊子了。今晚,你能睡个好觉了。”
他回身,拉开窗帘。
晨光倾泻,洒落少年满身,眼瞳碎光,像是炬火正亮。
一室沉闷的噩梦就这样被轻易地驱走。
陆知齐竟出神地想,今夜,说不定真能好好睡一觉。
他移开目光,看了看时钟,提醒道:“六点半。你不去学校上课了?”
凌屿如梦初醒。
他立刻钻进卫生间,迅雷不及地洗漱完毕,穿好自己的破校服,出来时,陆知齐已经在驾驶室里坐好了。
他的二指夹了一支烟,见凌屿出门,朝他晃了晃烟头,火星掉进露水里,‘嘶拉’一声响。
“送你回去拿书包。”
陆商人没来得及做发型,偏长的刘海细软地垂在眼眉处,少了些清贵疏离的公子气,多了些平易近人的温润。
不知道是不是陆知齐这副样子格外好看的缘故,凌屿竟对他生出了许多莫名的亲近。
他不再拘束,跳坐到副驾驶,利索地扣好了安全带。
“走吧。”
“行,坐稳了。”
陆知齐的车开得又快又稳。窗户半开,车内的烟味完全散去时,车已经安安稳稳地停在凌屿外公家那幢老旧的楼下了。
凌屿赶时间上课,又是一句话都不说地拉开车门就走。
陆知齐几乎习惯了男高中生的沉默寡言,懒得苛责,坐在车上处理了几封邮件,正垂头看手机时,车玻璃忽然被敲响。
陆知齐讶异摇下车窗,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凌屿手里拎着的小半袋烤馍片。
馍片表面金黄,又干又脆又香,凌乱地挤在小袋子里,慌慌张张的。
“昨晚酒喝得太多了,不吃早饭会胃痛。”
凌屿没点名道姓说是谁,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给自己留了退路,如果陆知齐觉得这东西廉价到难以下咽,他也可以收回自己不值钱的好意。
陆知齐似乎有些为难。
这副神情落在凌屿眼底,几乎等同于拒绝。
他眼神黯了黯,装作满不在乎,转身要走,便在这时,书包被一只手轻轻拉住。
“怎么总是不听人说完话就走。”
陆知齐单手撑着窗,身体稍微前倾。
“我没洗手,你拿一片喂我。”
凌屿被陆知齐那张脸晃了一下。
真就是毫不嫌弃、坦坦荡荡。
男高中生心里震惊、天崩地裂,脸上平静、面如死水。从外表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手里的馍片被他攥得‘吱嘎’作响,有几个甚至都碎成了沫。
陆知齐:“?”
这孩子什么毛病。
听说过有人压力大去捏方便面的,倒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捏烤馒头片的。
“怎么,故意拖延时间,想蹭我的车上学?”
陆知齐抬眉。
他故意戳碎男高中生脆弱敏感的自尊心,可没想到,对方原地想了一会儿,竟然真的就坡下驴,径直坐上了副驾驶,一言不发地系好了安全带。
陆知齐像是不认识凌屿似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凌屿琢磨了一下,觉得那人大概是饿急眼了,拿出一片烤馍片,递到陆知齐的嘴边。
陆知齐:“……”
香是挺香的。
不过,他貌似不是这个意思。
凌屿连着投喂了两三片,见那人依旧不说话也不开车,他皱了皱眉,低声说:“吃快了容易噎死,我没带水。”
陆知齐生生被呛了一口。
凌屿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冷眼抱臂坐在旁边,见陆商人咳得越来越厉害,怕他呛死,犹豫着,替陆知齐拍了拍背。
少年的手劲儿挺重,一看就是没怎么做过这种‘拍背’的亲密动作。
两个人在照顾人这方面倒都是异曲同工的生疏。
“不咳了,但你,好像流眼泪了。”
“不是被呛的,是被你拍的。”
凌屿这才记得把手从陆知齐的背上收回来。他的掌心残留着淡淡的古龙水味儿,很好闻,轻易便回想起了昨晚的微醺,让高中生有些无所适从。
“...我要迟到了。”
“你倒是才想起来。”
陆知齐觑了凌屿一眼,油门一踩,车映着晨曦疾驰。
车一路开,凌屿就这样喂了一路,一小袋馍片大部分落在了陆知齐的肚子里,而他自己只吃了两三片。
车停在距离学校两百米的位置,距离早自习只剩两分钟。
凌屿说了一声谢,拎了书包要走,手臂却被陆知齐轻轻拉住。
“吃了你的早餐,作为交换,我愿意帮你一次忙。”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串电话和他的名字,递到了凌屿的手里,“记住,我只帮你一次,省着点用。”
凌屿却盯着陆知齐看。
“我们是朋友吗?”
“还是这么没礼貌。”陆知齐二指点他额头,“是长辈,该叫一声‘叔叔’。
“……”
凌屿莫名地抗拒这个称呼。
他道了一声谢,没加称呼,甚至在心底连名带姓地喊了那人的名字。
在某一刻,他想,他们是平等的。他们,是朋友。
少年捏着写着‘陆知齐’三个字的纸条,奔向学校。
他的背影飞扬,像是映照着朝阳的晨露,在某一刻,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彩。
而这种光芒,在踏入教室的一瞬间,便被迫熄灭。
班里鸦雀无声,没有了平常吵闹的早读。
凌屿环视四周,发现只有秋枫的位置是空着的,其他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刚进教室的自己。
他们表情各异,有幸灾乐祸、有愤怒不满,也有害怕的,有冷漠的。重重情绪交织,逼得凌屿有些窒息,他皱眉扭头看向讲台上班主任,而中年人脸上的怒意是如此直白而尖锐。
“凌屿,你给我来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内,气氛凝重。
班主任蒋进坐在办公桌后,左手边放着一摞医院的诊断书;右手边坐着面目不善的秋父和秋母,他们正死死地盯着凌屿。而男高中生依旧穿着那套破破烂烂的校服,上面还有隐约的血迹和灰土。两人看着便想起昨晚的‘罪行’,两双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