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霍因霍兹除外。
“我离开前会将我的气味清理干净,保证你的房间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你要是想要打架也没问题,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我希望是在完成我们的约定之后,可以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缪伊表现得非常诚恳,语气与目光都软和下来。事关某只恶魔,他几乎是拿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耐心。他都没有这么求过霍因霍兹呢。
霍因确实没有见过这样柔软的缪伊缪斯。身后的翅膀轻微晃动,又被精灵摁住自然垂下。
心底里翻涌的某种渴望,以及缪伊缪斯今晚异常的态度,令这具身体变得不受控制起来。那双宽大的薄翼蠢蠢欲动,想要将眼前毫无防备的魅魔包裹,想要将其完全覆盖在下方,亲昵触碰。
霍因冷静感受着这具身体当前的状态,分析待会儿需要给自己扔几个电击魔法。多电几下,身体就不会产生超出纪律的反应了。
精灵如此专注思考着,以至于忽视了魔王的问题,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缪伊脑海中警铃大作,他怀疑对方当场就要反悔,不愿意履行先前的约定。
“我想让你帮我搜集一只恶魔的信息,他的名字是霍因霍兹。”魔王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
缪伊向前走了一步,与精灵靠近,几乎是眼对着眼。他扬起头,眼中满是纯粹,没有丝毫欺瞒。
“我想让你帮我找到他。我这次就是为了找他才出来的……可以吗?我还可以再附加交易条件的,只要我给的起。”
说着说着,魔王黏糊得更近,几乎要靠在了精灵身上。
精灵猛地甩上门,一堵门板便插在了两者之间。
缪伊只感觉一阵风呼啦扑过脸,险些拍到了他的鼻子。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摸不清对方的态度。
淡淡的气味仍靠在门边,没有走,却也没有推开门。缪伊能在脑海中描绘出门外的画面。那只精灵正靠在门板上,漂亮的大翅膀挤压在背与门间。
在魔王所想象不到的另一边,精灵低垂着头,呼吸不稳。他的眼瞳时而收缩,时而变得尖锐。独属于精灵的出尘气质,隐约闪动,逐渐被另一丝气息覆盖。
那是嗜血的的血魔,无时无刻不在渴望鲜血。
霍因闭上眼睛,捂住嘴,尽力将内心的渴望压下。月光下,金色的长发逐渐染上阴影,即将变得如墨色般漆黑。
“你还好吗?”门内缪伊缪斯问他,轻轻敲着门,正好敲在他的心脏处,像在触碰他的心跳。
良久,月下的阴影渐渐消散,潮水般褪去。精灵睁开眼睛,眼中清明,残存着一丝挣扎。
他的拟态开始进入混乱了,但不能在这里,不能在缪伊缪斯面前。
他此刻是精灵,不该是血魔……他是如此渴望着鲜血,渴望缪伊缪斯的滚烫的血……
他将手掌用力扣着下半张脸,尽力收敛那丝异样的气息,维持声音的平静:“我要一滴你的血……”
轻而缓的敲门声停下了,随即接上的是缪伊缪斯清凉如水的声音。
“可以,但要保证不给别人。你要哪个部位的血?”
“你要哪个部位的血?”魔王如此问着,精灵那边却陷入沉默。
缪伊轻轻握拳将手抵在门板上,他盯着自己的脚尖,眼中犹豫的情绪连绵成丝,搅不断也拉扯不开。
魔王嘴上说得干脆,像是一点也不把这滴血放在心上,实际上却还是不安的。血液是诅咒的最佳材料,没有谁会将自己最重要的血液给予他人。
对方想要他的血,是打算以此强迫他签订下契约,还是将其作为恐吓的最后手段?如果是想要心头血……缪伊想起挎包中的那枚心脏。
出门在外,他不放心将心脏取出,这颗心脏也就这么耽搁在身外,找不到机会重新融合进身体里。空荡荡的胸膛里,什么也没有。如果精灵果真想要最重要的心头血,他还得把心脏从挎包里拿出,在上面取下一滴血来。
精灵要是趁机夺走了他的心脏……怎么看都很危险。
听不到精灵的回答,缪伊更加不安了。他单只脚尖点着地,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刮着门上木纹,睫毛扑动。
几天没见霍因霍兹,他的指甲又变得长了。没有霍因霍兹在身边,他根本不会想起修剪这些小东西。头发也好像变长了很多。
如果是霍因霍兹在这里,绝对不会同意他交出血液。霍因霍兹会用看笨蛋的眼神看他,质问他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霍因霍兹绝对不会让他受到威胁,会从一开始就将危险剔除在外……
霍因霍兹……
想起某只恶魔,魔王刮挠门板的动作变慢下来,最终握紧手掌,做好决定。
作为魔王,他受到过霍因霍兹严格的教导,这之中自然包括谈判手段。不可以被牵着鼻子走,无论在任何情景下都不可以交出自己的底线,不可以露出自己的致命弱点……
可是,那是霍因霍兹。谈判桌上的筹码从一开始就是不平衡的,他必须要找到霍因霍兹。
缪伊清清嗓子,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避免露怯:“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哪里的血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这回,精灵回答了,声音微哑:“……指尖的血就可以了。”
缪伊抬了抬身后的小尾巴,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没有持续多久,为了避免对方反悔,他立刻就行动起来。
魔王将食指探至牙尖下,轻轻一划,指腹间便有浓郁鲜血冒出。属于魔王的血液凝聚着奇异的赤红色,比寻常血液更为鲜亮,表面隐约有淡淡的粉色流光。
……哪里来的粉色?
缪伊不是没有流过血,他一百年来大大小小的战斗中,时常负伤。作为魔王,他甚至连治愈魔法都不需要,只轻轻舔舔伤口,血就能轻松止住,并缓缓愈合。
当然,每当这么做时,霍因霍兹就会蹙起眉,说他像只粗鲁的流浪动物,还说渗进伤口中的毒素会感染他的身体。总之,霍因霍兹会一边板着脸,一边动作轻柔地给他治疗。
霍因霍兹……
缪伊感到大脑有些发热,眼前清晰的视野逐渐蒙上一层白雾。他呆呆地望着指尖宝石颗粒般的血珠,怀疑自己因为失血过度而将要晕倒。
开什么玩笑,这么小的血珠……等等,头真的有点晕。
缪伊靠在门板上,用另一只手覆盖上脸颊。手掌的冰凉很好地抚慰着滚烫的肌肤,令他下意识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半眯起眼睛。
视野中,指尖的红宝石红得刺眼,也粉得刺眼。伴随着白雾逐渐笼罩住眼前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只剩下彩色的线条轮廓,唯有血珠已成了完全的粉色,像朵花瓣落在手上。
“霍因霍兹……我好像……有点晕血……”伴随着这句话说完,魔王顺着门板滑落,软软坐在了地上。
思维模糊中,他下意识喊出了心中的名字,声音很小,但门外的精灵听到了。
隔着一扇门,另一边的精灵状态同样堪忧。就在刚才,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带着甜腻腻的糖果气息。太甜了,甜得他想要饮一口,想要获得更多更多……
刚被理智压下的混乱重新翻涌上来,甚至比先前更为剧烈,如海上黑色风暴滚动,压在一弯浅浅的小帆船上。
这只白色的纸帆船,承载着精灵仅存的理智,无论怎样的狂风暴雨都无法将其摧折。可那声软腻的“霍因霍兹”,却像是一阵轻微的风,携带着花香飞来,轻巧打湿了纸船的底座。
船翻了。
月色下,“精灵”轻薄的影子延伸,闪动,像是不稳定的信号。背后彩绘般夺目的翅膀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小巧的蝠翼。相比之先前,这对新生的翅膀很是单调,通体漆黑,拐角处呈流线型。
微微凸起的骨膜在颤动,随着呼吸颤动。霍因狠狠咬上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獠牙刺破苍白的肌肤,掠取鲜血。
这双浅绿色的、令人联想到食草动物的眼眸,此刻凶狠而冰冷,散发着掠食者的危险气息。他需要血液,需要甜美的血,需要甘甜的食物滋润干涸的喉。
刚融合了大批王虫卵的灵魂,实在太过虚弱,需要滋养,需要填补。大脑疯狂抖动,发出指令逼迫身体捕食猎物。他知道他的猎物就在门内,一无所知,毫无察觉,毫无防备地等待他的索要。
甜腻的花香,甜腻的糖果气味,甜丝丝的魅魔的味道……
霍因背靠着门板,汗水浸透了吸血鬼漆黑的长发。他更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手掌,通过这份疼痛唤醒理智,亦通过这份自己的血,来欺骗渴血的大脑。
他不能进去……缪伊缪斯在里面……缪伊缪斯正在……发情。
他终于还是在内心里说出了这个词。大脑接受到“发情”这一讯号,突然安静下来,而后更为兴奋,更为激动。它刺激着这具躯体的每一部位,催促着磨磨蹭蹭的身体扑咬猎物。
不可以……
一滴汗水自额前贴服的湿润碎发流下,划入到眼中,咸湿。浅绿的眼被汗水刺激得紧闭,浆糊般的理智试图理清当下的局面。
名为理智的存在微微一笑,缓缓说:魅魔发情期需要安抚,否则会相当难熬,你真的不进去吗?
缪伊感到自己睡着香甜的梦,周围是浓郁的花香。他在梦中试图找寻花香的源头,后来发现这股香味是从自己身上传出的。
有时他会醒来——这长久的梦中他断断续续醒了许多次——永远都会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份怀抱令他感到安心,像是陷在云朵里。大大小小的云朵环绕着他,抚摸着他敏感而滚烫的肌肤。
他清楚知道自己的体温高得不正常,而那温暖的怀抱则比他低许多,既带给他凉爽,又带给他暖意。
半梦半醒间,缪伊嗅到了霍因霍兹的气味。潜意识告诉他,这是属于霍因霍兹的怀抱。他没有多想,只将自己埋在对方的臂弯中,躺在对方的腿上。
有时候,霍因霍兹在颤抖,这份颤抖顺着触碰传到了缪伊的脑海中。他于是觉得这些都是幻觉了。毕竟,霍因霍兹从来不会颤抖,那可是个游刃有余的恶魔,不会令他自己陷入狼狈的境地。
还有些时候,更为稀少的时间段里,缪伊感觉自己的指尖正被吮吸。力道很轻,舌尖湿润酥麻的轻舔令他想要蜷缩脚趾。霍因霍兹正像小动物一样舔舐他的指尖,这份认知实在太过震惊,惊得缪伊每每都会立即昏睡过去。
他想,果然是幻觉。
这份甜蜜的梦境很快到了高潮,滚烫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难耐。在魔王理智全无的情况下,他像一只撒娇的小虾米,拱着身体朝身旁人蹭来蹭去。
魔王的鼻息描摹着对方的五官,轻吻着,扫弄着。小巧的鼻尖顶来顶去,像是要把自己的味道涂抹在对方脸上,又像只是简单想要闻闻对方的气味。
他大概是想要进一步做些什么,但身体的主人不懂。在一次又一次陷入失望后,在一次又一次得不到满足后,魔王本能地张开嘴,咬在了怀中人的脸上。
他下嘴的地方是唇角,而这份“怀抱”立即便僵硬住了。灌满整个房间的虚幻触手在同一时刻停下,其中专门用来服侍小尾巴的几根小触手也呆住,一时之间空气凝固。
躁动的桃心尖尾巴失去了安抚,难受地卷曲起来。
它卷起一缕黑发,不够……它卷起一只衣角,还是不够……它最终伸入到衣服里,紧紧盘在对方的腰身上,这回心满意足了。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魅魔难受地开始在对方怀中哼哼,他舔舐着对方的唇角,咬出了血,紧接着亦被对方咬出血。
吸血鬼尝着唇间气息交换的血液,灵魂中的饥饿得到轻轻安抚。这股安抚如隔靴搔痒,没能果腹,反而饿得更深。
绿眼晦涩,深谙不见底。
吸血鬼努力克制住心底的翻涌,将自己的动作放缓得更轻更柔。他取下手边的蓝色碎片,又一次喂到魅魔嘴边。
那枚“海洋之心”早已被他碎成几片,每隔一段时间便让缪伊缪斯吃下一片。否则,脆弱的魅魔难以熬到现在。
也许是延迟了一百年的影响,缪伊缪斯的发情期实在太过剧烈。简直像一团滚烫的火苗,在他怀中燃烧,在他怀中融化。
等到海洋之心吃完了,可以再把自己的心脏取出来,掰开几瓣干净的喂给缪伊缪斯,直到熬过发情期……
吸血鬼如此想着,怀中的魅魔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不满地将四肢缠得更紧。
魅魔伸出舌尖,顶开了对方微张的贝齿。
第42章 梦境
耳边低低颂着轻哼的歌谣,似乎是一种摇篮曲,缪伊缪斯没有听过。他只旁观过霍因霍兹哼唱,在那人类幼崽面前,歌曲的内容模糊而悠远。
模糊中,一幅画面逐渐在黑甜的梦境中被洗净,变得清晰。
盛夏的午后,霍因霍兹穿着干练而结实的褐色系衣装,额边有汗水,袖子翻折起。棕发绿眼的人类坐在摇篮旁,是缪伊熟悉的外形,脸上却挂着陌生的神情。
魔王所熟悉的霍因霍兹,总是沉闷的,冷静的,似乎任何事情都无法使他慌乱。这位“霍因霍兹”更为青涩,就连嘴角的笑都是生涩的,落在魔王眼里像一张摊开的画。
画上每个细节、每道笔触,都缓缓向魔王呈现,无处遁形。显而易见,这时候的霍因霍兹还没有学会得体的情绪伪装,那笑容并不自然。
咦,他的记忆里怎么会出现人类时期的霍因霍兹……
黑甜的梦中,魔王即将清醒过来,正待这时,人类晃动摇篮的手突然停住。同一时刻,婴儿呜哇一声,开始哭嚎。
“对不起……我唱歌太难听了……”
人类小声道歉,绿眼中满是懊恼。缪伊于是十分有兴趣地继续看下去,想知道霍因霍兹会如何收场。
在他面前的霍因霍兹,看起来大约是人类十几岁的年纪,稍显杂乱的长发随意用细绳绑在脑后。这样的霍因霍兹多了几分少年感与活力,少了许多精致感。
缪伊这时候才恍然意识到,霍因霍兹平日里还挺臭美的,单就那看似松松垮垮的绑发缎带,就缠得很有讲究。每一根散落的发丝,都有它放在那的道理。
眼前的人类还没有染上臭美的坏毛病,或者说这时候的他并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并不柔顺的长发被汗水打湿,狼狈地垂下,看起来没多少美感。
缪伊挪移着视线,肆无忌惮打量着对方。袖口和裤脚没有脏污沾染,上衣下摆整齐扎进了腰间。短靴边缘有着常年积攒下的暗色,不算新,但胜在干净。
他很快给少年做出了判断:衣着简单朴素,却尽可能做到了洁净。嗯,霍因霍兹做人类时,似乎过得很简朴,甚至吃都吃不好。
魔王看着身形消瘦的人类,怀疑对方三餐都得不到保障,营养不良。
……怪可怜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缪伊静静观赏着少年如何手忙脚乱。霍因霍兹似乎没有照顾过婴儿,更不知道怎么让啼哭的孩子安静,只能慌张地小声劝阻。
“不要哭了……真的,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哄小猫似的,明知对方听不懂,却还是自言自语乞求着。他时不时朝摇篮内扮鬼脸,似乎是学着某些听来的说法。但婴儿并不领情。
缪伊看着霍因霍兹做出的鬼脸,眼睛眨也不眨,默默将其刻在脑海里,打算记一辈子。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模糊的梦境突然扩大,周围环境变得更为真实、细腻。魔王和人类同时一惊,几乎是一起转头向声源看去。
推门而入的是位中年女性,对方身材臃肿,系着条不合身的旧围裙,裙角打着几个补丁。女人有着一张线条柔和的圆脸,本该是十分和善的面容,硬是被五官冲淡得刻薄。
这大概就是霍因霍兹的“雇主”了。霍因霍兹笨手笨脚的,连个婴儿都照顾不好,这下子肯定要被责骂的。
缪伊正忧心着,就见那女人瞧见了房内的霍因霍兹,立即换上一副陪笑的脸:“哎呦,大少爷,这小兔崽子是不是惹您心烦了?您这尊贵的身子,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呢……”
缪伊:……少爷?
缪伊又狐疑地转头看向霍因霍兹。这会儿少年已没了先前独处时的丰富情绪,背站得笔直,学大人们一样板着张脸,看起来冷静又早熟。
“不,是我把孩子惹哭了。”顿了顿,少年又补充道,“对不起。”
这时候,缪伊才觉得眼前的人与记忆里的霍因霍兹重叠起来。他又旁听一阵,得知了来龙去脉。这女人是霍因霍兹家中的女仆,前不久意外怀孕,于是丢了工作。
霍因霍兹则是偷偷来看这位女人,带着他父亲的“慰问金”。缪伊听着女人小心翼翼堆笑的样子,又看着霍因霍兹不自然绷紧的下巴,转瞬便猜到了真想。
这慰问金恐怕是从小少爷自己的小金库里取出来的,并且分量不少,足以女人下半辈子的生活了。
“凯瑟琳姐姐,我会想办法向父亲说明真相……我,我会让伯尼付出他应当的代价的。”
少年大概不常说这类话,语气稍微急了些,甚至差点结巴,想来是好不容易才鼓起来许多勇气。
名为凯瑟琳的女人只捂住嘴做出惊讶的样子:“您在说什么呀,伯尼先生可是位好管家。哎,少爷,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您要是嫌呆着无聊了,就早些回去吧,免得老爷担心。您刚才能帮我照看这孩子,我已经很感激了,不然我这连着几天都没法闭眼。”
“……好。”少年关上门前,看到女人熟练地哄拍着婴儿的背,又忍不住叮嘱,“凯瑟琳姐姐,我听说您离开庄园后开始整天喝酒、暴饮暴食,这样子对身体不好。您从前明明……”
说到这里,少年闭上嘴。他知道这话会伤害对方的心,甚至在心底里开始暗暗埋怨自己愚笨。
缪伊跟在霍因霍兹身旁,若有所思。通过即将闭合的门缝,他朝那人类女人看了最后一眼。
女人正哄拍着婴儿的背,灵魂发暗,笼罩着一层灰雾,里头隐约有阴影扭动。缪伊知道这是恶之虫,但这虫子可比他亲眼在大陆看到的小得多,也弱得多。这个时期,魔王们还时不时发兵征战,虫子们吓得四处逃窜,无法安宁。
魔王看见了虫子,也看见了这人类的命运。“懒惰”与“暴食”已经在女人灵魂深处扎根,诱惑着人类走向无法挽回的幽暗尽头。霍因霍兹从他自己手里分出去的钱袋,并不会给女人和婴儿提供良好的生活,只会助长对方的欲望。
魔王看见了女人眼底的不耐烦,以及转瞬即逝的嘲弄。那嘲弄缪伊看不懂,他毕竟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苦难,自出生便被某只恶魔照料得很好。
那是命运悲惨者对幸运儿的冷笑。当身处不幸时,就连伸手而来的火光都像是冰冷的刀刮,只会滋生阴暗的嫉妒。不怨恨施害者,反而仇恨施予援手的过路人。
女人大概活不久了,最后也许是醉倒在某个寒冷的街道夜晚,又或是意外葬身于家中引发的火灾……魔王透过人类灵魂辨认着虫子的花纹,那上面预示着悲剧的未来。
——等等,虫子!
缪伊震惊地看向人类版霍因霍兹,对方的灵魂干净剔透,令自己方才忽视了一个问题:就连那只幼崽体内都有只小小的虫卵,霍因霍兹做人类时怎么没有虫子?
霍因霍兹,该不会真的是哪里来的怪物吧……
魔王神情恍惚地跟着少年走出屋子。这是栋廉价集体出租屋,楼道内脏水与垃圾横流。他难以想象霍因霍兹会到这种地方来。
果然,霍因霍兹皱起眉,悄悄攥紧了手,但没有捂住口鼻。缪伊环顾四周,看见有几个人的目光朝这边看来,带有打量的意味。
与这群人相比,霍因霍兹整个人白白净净的,一看就很好抢劫。但这身干活用的粗布衣服又令他们生起疑心,怀疑这小鬼兜里没几个钱。
梦境中,缪伊连情绪都不用感知,很快就捕捉到了那几人的小动作与神态。霍因霍兹的教导,早已融入他的血与肉,成为思考的本能。
等又走出一段距离,远离了嘈杂的脏乱街区,缪伊看到了一片小树林。而霍因霍兹则鬼鬼祟祟朝四周看了眼,便钻入树林中,来到其中一棵树后,紧接着……
缪伊猛地转身,低头数着地上的石子,脸颊绯红。布料摩擦声在他身后窸窣,令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嗯……要不要就看一眼,只看一眼……
魔王捂住眼睛,悄悄转头,缓缓张开指尖一道缝隙。缝隙中少年已飞快换好了一身衣服,变成那女人口中“尊贵的大少爷”。
缪伊放下手,脸颊的燥热消散开来。他莫名感到不爽,还有些失望。
霍因霍兹沿着森林中的小道继续朝前走,缪伊慢了一步跟上。看着日薄西山,他忽然想到,霍因霍兹可能是要回家了。
他突然对霍因霍兹的家感到好奇。
第43章 禁闭
小道逐渐向前延伸,梦境逐渐堕入暗影。缪伊环顾四周,看见阴影中蠕动着畸形的怪物,那些怪物撕咬着彼此,吞噬着血肉。他们身上爬满了细长的眼,又用眼贪婪地盯着过路的人影。
少年版的霍因霍兹就走在这样的林间小道上,双眼目视前方,独自一人,似乎看不到周围的怪象。又或许,这些怪物只是梦境的投影罢了,象征着做梦者内心的情绪。
缪伊已经发觉这里是梦境。
——咦,那么这是我在做梦,还是霍因霍兹在做梦?如果这里是霍因霍兹的梦境,为什么会存在“我”的思想?
魔王紧贴在人类背后,随着对方的步伐前行,像是缀在对方脚跟后的影子。他不知道梦境的尽头是什么,不过倒是很喜欢这个罕见的梦。
漫长的小路上,他时不时戳戳霍因霍兹的脸,又或是学着对方的样子做鬼脸。可惜,霍因霍兹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就连他的身体都从人类胸中横穿了过去。
这是一个无形的影子,一团迷茫的思绪。交织的甜腻梦境中,魔王想不起来昏睡前的场景,更不记得现实中的事物。
他只认得霍因霍兹,也只记得霍因霍兹。
路终于延伸到了尽头,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庄园,庄园被暴雨与闪电所遮盖,灰蒙蒙压得人喘不过气。
明明从梦境开始到现在一路是晴天,却在视线接触到庄园的一刻陡然变换了天气。沉重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压在风雨摇晃的树上,像是某种披着斗篷的幽魂,缠绕在心头,遮住晴朗的阳光。
霍因霍兹脚步没有停,似乎没看到这样恶劣的天气,只继续沿着小路走。他刚换上的精致衣装被雨水打湿,浑身浸透,像只没有家的流浪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