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缪伊才回过神来,周围却已换了环境。他站在小镇外,眼前是熊熊大火,和火焰中一片黑灰骸骨。有些东西还没烧完,隐约可看出原本虫类的足与躯壳。
他回过头,看见一众巫妖们站在很远处,与他对上视线后露出惊恐的目光;
他听见老巫妖呜呜哭泣着,嘴里念叨“这只魔王也疯了……”;
他听到巫一和404站在旁边手舞足蹈,一遍又一遍地焦急喊着“陛下”;
他看见自己袖口上有只小老鼠,圆耳正咬着他的手,似乎想要将他咬醒。
他恍然似刚睡醒,用迷离的语气问:“你们怎么了?”
“啊……啊!陛下,陛下您听到我们说话了!”小老鼠从他袖口抬起头,尾巴轻轻一甩就要碰到他怀中的史莱姆。
缪伊瞳孔微张,下意识将小老鼠拍飞。巴掌大的老鼠在空中转了两个大圈,最后轻盈地落在地上。
圆耳拍拍身子,重新戴上自己的小帽子:“是在下不该咬您的手,您请责罚……但陛下,您再烧下去就要把这个镇子烧光了!虽然这个小镇的建设规划一塌糊涂,但木材和石材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要是霍因霍兹大人知道……”
“霍因霍兹死了。”缪伊低声打断,他抱着怀中的史莱姆,黑眼沉沉,又重复一遍,“霍因霍兹死了。”
知道霍因霍兹是谁的三只恶魔大眼瞪小眼,他们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到魔王陛下继续用那种飘忽在梦里的语气说话。
“不……不,不对,我闻到了。”缪伊缓缓抬起头,他望着北边的方向,“他在那里,他的气味转移了。”
自来到大陆之后,从未嗅到的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在这一刻无比鲜明。
北域雪原边境之上,高山挺拔如巨人的脚踝。山上最高峰连接天穹,作为世界之脊柱,撑天拄地。巨龙盘旋峰顶筑巢,其为天空之上城,其为龙的国度。
在龙的阴影之下,广阔的雪原终年严寒,多数草木不生。任何魔法在这里都会受到大幅抑制,因而北域又被称作“抑魔区”。除了代代居住于此的乡民,没有人类愿意前来。
两百年前,北域城主一夜之间交替,除闭塞的本地乡民,及中央王都少数当权者外,无人类知晓;几个月前,北域城主一夜之间再度更迭,这次的消息更是封锁在冰原之中。
城堡中,一只血魔躺在床上沉眠,这副冰冷的躯壳逐渐被灵魂填满。灵魂似乎是刚遭受到精神攻击,此刻疯狂而受惊,庞大的半透明触须挤压在房间中,狂乱挥舞。
渐渐地,触须安静下来,拥在血魔身后。血魔睁开眼睛,眼中半是梦幻,半是疯狂。他坐起身侧头呆滞看向房间一面墙壁,透过墙壁看向遥远的南方,看向某个移动的身影。
同一时刻,原本行走于城堡中的血魔们,停下脚步。他们被一瞬间灌满城堡的触须所缠绕,眼神迷离,又同时看向南方同一方向。
第75章 巢穴
当魔王提出前往北域时,随后再将他们送回深渊时,在场恶魔们无一位质疑。年轻的巫妖们自然对深渊心生好奇,他们不能理解老族长那份复杂的抵触。
至于老族长,他原本已组织好许多的理由,预备逐一拿出来反驳稚嫩的新王。他会说他对当前的深渊毫无信心,他不认为自己这般的老弱病残回去有用。他会说这群孩子们自幼在这里长大,深渊早已不是家。他会说他是旧时代的遗物,他会说他没有资格回去深渊,没有脸面再去看一眼家。当初的巫妖们,只剩下了他一个,何其惭愧。
然而魔王不给他嘴炮的机会。嗅到霍因霍兹的气味后,缪伊精神很快安定下来。他看着自己手上已烧了一半的小镇,干脆加大剂量一次性全部烧干。
至此,恶魔在这天涯海角躲藏生活的痕迹,全部被清理完毕,再厉害的巫师也无法在这里找到占卜或诅咒的媒介。
整个小镇都被魔王一把火烧得干净,所幸贫苦的峡谷里本就没什么稀罕物件,连法杖都是随手从树上折下棍子制成。老族长看着空空如也的峡谷,知道这次不走也得走了。那一肚子的借口,一个词儿都蹦不出。
临走前,他反身朝一枯井而去,解开禁制,从里面取出一捧黑水晶。那真的是很小的一捧,在成年巫妖的骨爪下像捧盛开的黑色蔷薇。
“这是陛下的骸骨,最后一点。”老族长将那点儿水晶小心放到年幼魔王的手中,仿佛进行着某种仪式,心中升腾起难言的滋味。
缪伊捧着手中又轻又沉甸的水晶,竟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他不是没见过“父亲”的骸骨,就在诞生后不久,霍因霍兹抱着他去到1区主城里,往他嘴里塞了许多。
对他而言,这只是食物而已。心中有个声音说,这不只是食物。
如果是霍因霍兹,会希望他怎么做?缪伊垂眸思考着,如过去许多次一样。只是这一次,严苛的恶魔不在身边,即便他做得不好,也不会传到霍因霍兹的耳朵里。
可魔王还是抬起眼,认真看向老巫妖:“我会将它埋在王宫土壤下。”
老巫妖深深看着赤发的魔王,而后垂腰行下一礼。
今日城外的风雪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大,一支粗长的队伍在风雪中前行。灰白色披风前后牵连,远看蜿蜒如巨蟒。这条巨蟒很快逼近城下,城门空荡,无人看守。
幽灵404打着旋,自风雪中徐徐降落,像朵陷落于水中的水母。他已经环绕城上空侦测一圈,确信没有埋伏:“城中都是普通人类,没有恶魔的踪影。”
“……人类?”缪伊将鼻尖落下的雪擦干,终于才意识到先前忽略的事情,“血魔们在这座城中居住了这么久,竟然还有人类存活?”
不仅存活着,而且存活得很好。
入城后,他们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几乎从城门这边延伸到长街的另一头。两边房屋紧闭,灯火自窗中透出。每家每户窗子都很新,想来是经常有空闲时间擦拭。各家门前积雪已扫开路,从雪堆的大小来看该是今天早晨刚清理过。
恶魔的队伍就这么大大咧咧行进,他们仍旧戴着兜帽与斗篷,没露出骇人的面孔,可巫妖们那过于高大的身躯,明显就不似常人。城中居民们趴在窗边,隔着灰蒙蒙的窗子,从戳出的圆孔观察街上的情况。
很少会有外来者入城。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强大尊贵的魔法师们,还是高得令人生畏的巨人,都不是能够轻易招惹的存在。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缪伊一路扫过墙壁之后的灵魂们,只见每个灵魂都像是被冰雪栋僵了一般,里头的虫子昏昏沉沉,陷入“冬眠”。低活跃的虫子无法引起恶魔的兴趣,他只看了这群“冰块”一眼,便抽开视线,生不起吞噬的本能。
由于巨龙终日栖息于冰原的山峰之上,整座冰原的魔力都受到干扰。外来者在这里会被压制魔力,本土生长的人类更是几乎没有了魔力的存在。魔力的流动越是活跃,虫子们的精神也就越亢奋。魔力越是稀薄,虫子们越是丧失生机。
于是,血魔们能在这里与人类长期和平共处,更能在这特殊环境下,对虫卵进行研究与培育。
这样低活跃度的虫子,这样封闭的生活环境,如果一次性将这城中的虫子烧干净,岂不是能够塑造出一个真正纯净的人类居住区?到时候每只人类都不再面目可憎,他再用武力令这群人类屈服,岂不是就能收获一批完美的间谍?他再把这批间谍派出去……不,不行,派出去后,这批人类又会重新被虫子们所感染。
魔王已将这片一望无际的冻土视为自己的领土,并对领土上的财产开始了挑剔的评判。这群人类就算从里到外烧干净了,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他可是听霍因霍兹说过的,没了魔法后,人类的牙齿比小狗还不如,手上的力气比藤蔓怪还要低弱。
但是,霍因霍兹会不会怀念和人类呆在一起的时光?如果霍因霍兹喜欢的话,养着这群脆弱的小东西倒也不算什么。到时候就在这冰原里给人类留一片生活区……缪伊在心中做起了规划。
冷风中,缪伊更扯紧兜帽。他终于来到城堡下,这里是霍因霍兹气味最浓郁的地方,厚重大门在他靠近的下一刻自发推开。城堡内刹那烛火亮起,穿着精致的仆人们排成一列,齐齐躬身。
这群仆人,全部是血魔。他们脸上挂着一致的笑,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印刻出来,强行黏在脸上。缪伊听到身后窸窣声响,他知道巫妖们已经举起了他们的木棍法杖,摆出防御架势。
“不必。”缪伊伸出一只手拦住后方的攻击。
既然霍因霍兹说这里是安全的,那么他就会相信。只是……这群家伙,就是霍因霍兹所说的那批“归顺的血魔”?
魔王望着血魔们一副被精神控制的样子,眯起眼睛思索起来:霍因霍兹什么时候有这种变态爱好了?
在魔王所看不见的另一精神维度,城堡中懒洋洋的触须们在方才某一刻起便忽然亢奋起来。它们愉快而兴奋地摇晃着,逐渐向大门靠近,更准确来说,是在迎接那只自己踏入巢穴中的小猎物。
它们要将猎物缠绕到更深的巢穴里,献给那只可怕的沉眠的怪物。
第76章 猎物
魔王走在长廊上,浩荡的巫妖长队跟在他后头,巫妖后面是更加浩荡的蝙蝠群。白森森一片,又乌泱泱一片,看起来渗人极了。
他总感觉四面八方有视线将他赤|裸裸舔舐,粘稠而滑腻。是血魔们藏在屋檐上的蝙蝠本体?不,不是,什么也没有。他用肉眼检查也用魔力探查过,无论是头顶还是脚下,毫无异样。
城堡很大,走到起居室一层后,缪伊让巫妖们住进客房里先行休息,今天毕竟时候不早。幽灵404爬到天花板上涨大肚子,吐出他们的行囊,都是幸运没被大火烧尽的东西,临走前全部打包放入他的体内。
哗啦啦从口中吐出五颜六色的包裹,堆积在大厅地毯上,巫妖们便带着这些零碎的物件走入分到的房间门口,每一只看起来都畏畏缩缩,就连老族长都显得十分拘谨。
他们毕竟住惯了破旧的荒谷,而享乐的血魔们从不委屈自己。华丽精美的城堡像是梦中神明居住的国度,哪怕是几百年前魔王们的寝宫,都未有如此奢靡。
魔王一行先前穿得十分简朴,这会儿断了两百年的时间,才如此刻骨铭心显露,他们已然落后于时代太多。
这种细腻而微小的自卑情绪,不在魔王的知识范围里。缪伊见各位都收拾妥当,便转身和看起来最靠谱的小老鼠商定好明天开会的时间,最后从一排血魔中挑了模样最机敏的一个,叫对方站出来回答问题。
血魔很听话,乖巧得有问必答,从大门走到起居厅的这一路上,缪伊直接听完了这么多年来的大事报告。当听到几个月前有位远方而来的血魔接替了城主位置,他眼皮跳了一跳。当听到这位新的城主大人解放了监牢中那批被豢养的恶魔,他若有所思。当听到城主大人将他们精心培养了两百年的虫卵全部摧毁,缪伊陷入长久的沉默。
血魔们的神智明显混乱得不轻,不觉得在魔王面前亲口承认“罪行”是什么不应当的事情。那么这群家伙口中所说话的真假,也就值得验证。
“这城堡里被释放的那群恶魔都在哪里?”眼下,缪伊先问了这么个问题,他没急着问那位“新城主”的所在之处。
进了城堡后,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更浓郁了,多到溢出,无处不是。他仿佛是陷入了对方怀中,鼻尖充斥着那只恶魔的气息,躲都躲不开。至少这家伙应当挺安全的。
于是,魔王便在一只蝙蝠的带领下,朝更上层走去,身后继续跟着那成群的黑蝙蝠。变回原形是魔王本人的要求,比起一个个人形的家伙,至少小小的蝙蝠看着顺眼许多。
更上一层同样是起居厅,与楼下相差无几,只是中央大厅空荡荡,寂静得仿佛没有活物。魔王鼻尖耸动,嗅到房间中恶魔们的气息。
他皱眉问:“他们都被关起来了?”
“不,房间是开放的。”血魔毕恭毕敬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不出来?”
这回,血魔没有回答。蝙蝠赤红色的小眼睛陷入呆滞与困惑,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仿佛这个世界的太阳从来是东落西升,他与同伴不觉有异,此刻却突然有外来者说:太阳本该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这些恶魔为什么不出来?
是因为……是因为……他们和自己一样被……蝙蝠猛的抽搐起来,似乎要从浑浑噩噩中苏醒,似乎终于察觉自己不正常的思维。他们是血魔,他们本来才是这城堡的主人,是这冰原的所有者。他们的计划毁了,被……被……
抽搐着,在空中翻滚着,蝙蝠猩红色的眼忽然捕捉到面前一个身影,诡异安静下来将这道红色定格。仿佛终于认清这只从一开始就发号施令的恶魔究竟是谁,蝙蝠变得愈发惊恐,扭曲着就要先出人形,要发出攻击。
就在这时,它浑身又是一抖,像是被魔法团击落,身子一软重新皱成小小的黑煤球。黑煤球缓缓从地面飞去,用更为恭敬的语气回答:“他们都在等待您的到来。”
答非所问,因为触须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在血魔方才即将脱离控制时,黏黏糊糊缠在魔王身上的触须们不舍地脱落下来,分开其中几只插|入血魔的灵魂深处,进行更深层次的操控。
它们毕竟只是触须,只是本体延伸出来的精神器官,没有智慧也没有聪明的脑子。当本体失去神智,它们便只会迟钝凭着本能做事。想要亲近猎物,也就缠绕上来;本体也想亲近……那就等它们亲近完了,再给本体送过去好了。
即便没什么脑子,它们却也知道绝对不能暴露自身的存在。那些精神控制是绝对不可以告诉给猎物的事情,那会引来猎物的抗拒,会引来猎物的忌惮。
“猎物”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打开其中一扇门,触须们慌张地挥舞起来,把蝙蝠丢到地上,一拥而上缠向“猎物”的手与脚。可猎物没被干扰。
缪伊见到了个趴在桌子上看书的魅魔。对方衣着整齐,头发打理整洁,背也挺得笔直。缪伊没打招呼,直接走到对方身侧,看到了一张呆滞的脸。
眼睛瞪得像木鱼,嘴里呢喃着咕叽咕叽不知所谓的东西,手上却奋笔疾书——写着鬼画符的文字。
……好可怜,即使失去神智了也要学习。缪伊心疼一秒,默默从房间走出,关上门。
接下来他一连推开数扇门,每个房间内都住着一只恶魔,都是在人类眼中模样不错却格外弱小的种族。他们几乎是把“我是笨蛋”给写到了脸上,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却还一本正经地做着各种事:画画,做手工,整理房间,修剪盆栽……
只不过画出来的肖像堪比邪神,敲出来的木板凳只有两张腿,房间摆放整齐的东西全部被放入了床上被窝里,盆栽秃得只剩下根茎……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不出发会更好。
“这就是那家伙现在的精神状况吗?”缪伊小声嘀咕着。
他从最后一间房退出,朝空旷如也的大厅扫视一圈。这视线如有实质,将虚幻的触手们看得蜷缩起来。
触手:害怕,但还是想要贴贴,jpg
“他在哪里?”魔王突然回头,看向蹲在地上原地待命的蝙蝠们。
话音刚落,触须们吓得当场脱离血魔们的身体,于是这一排小煤球全部昏倒,爪子朝上外翻,僵硬如真正的煤球,堪比碰瓷。
魔王:……
缪伊叹了口气,将手指伸入嘴中,用小巧的獠牙轻轻一划,浓郁血液从舌尖弥漫看来。既然他与霍因霍兹交换了血液,那么以血液为媒介,施展相关搜寻魔法,在这么小的范围内,未尝不可能感应到对方的位置。
然而还没等他施展魔法,离奇的一幕便从眼前出现。几乎就在血液挤出的一瞬间,大厅内展开了沸腾的白雾,他陷落在斑斓的纯白海洋中,四肢都被湿滑的触感包裹。
不,不对,那不是……!
刹那间,他被兴奋起来的触手们包裹起来,全身上下没一处肌肤裸|露。这一次,他看到了也感受到,想要说话却被捂住口鼻,想要看得更清却被蒙住了眼。
缪伊终于有些慌了。他感到自己足尖离地,被拥在空中,又似乎正以飞快的速度被搬运,像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这画面大概难看而难堪,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抵达目的地。身下大概是柔软的床铺,他被放到床铺上,触手们却没离开,仍旧在他身上摸索,剥夺他的视线,束缚他的四肢。
有人在急促咬他刚才划破的手指。
第77章 进食终止
即便黑蒙蒙什么也看不见,即便滑溜溜什么也抓不住,即便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家伙,一句都不出声,缪伊仍旧确信对方的身份。他终于想起了发情期的那夜,想起森林中树屋里昏睡前的一幕,熟悉的酥麻感从指尖啃食盘旋,缓缓升至大脑。
他怀疑自己的身体已将恶魔的吸血节奏记在脑海里:先是用舌尖轻挑,试探“猎物”的乖顺程度,再用獠牙缓缓探入摆弄,最后半深半浅逐渐加快。中途餍足时,恶魔会安抚性质地轻舔伤口,极慢极轻,好似十分温柔,却坏心眼地将松软的伤口弄得愈加鲜艳,不准其愈合。
他早就说过,霍因霍兹骨子里坏透了。
缪伊在心里暗骂着,面上却没有几分钟前的慌乱,反而奇异地添上几丝热意。恶魔固然坏透,可这个恶魔是霍因霍兹,最多最多也只是发疯一样把他舔来舔去而已。
这是血魔的本能?霍因霍兹变成其他形态时,神智也会受到一定影响?要是躺在这里的是其他家伙,霍因霍兹也会这样亲昵吗?魔王晕晕乎乎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血魔的唾液里似乎有让人麻醉的成分。
昏沉沉,像入了梦。
湿润的舌顺着指尖向上攀爬,一路在掌心间勾勒,画着辨认不出的图案,又或许恶魔确实只是随心描摹,打上自己气味的标记。这湿润之意很快延伸入手腕,在内侧那块痒肉抹着弯钩,轻勾着魔王心尖。
究竟谁才是小狗……?
等到缪伊反应过来哪里似乎不对,他已经被摁在了下方,两手交叠被触须捆在头顶,两只脚踝同样被拉扯开。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恶魔的鼻息钻到他的颈窝间,长而冰凉的发轻拂着他的肌肤,引得脚趾下意思蜷缩。
霍因霍兹的体表很冰,他叠在自己身上像是缠着火炉取暖,无休止也不知满足地索取热源……缪伊想起很久以前某个时候,恶魔随口说了句他的体温高于一般恶魔。
有吗?那时候缪伊伸手背探着自己的额头,没发觉哪里有问题。现在,隔着几乎被揉成破布的衣物,他终于体会到恶魔身上令人惊心的寒意。
如果真这么冷的话,抱一下也不是不行……抱一个晚上也可以。魔王大度地原谅了恶魔的冒犯,并看在对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决定满足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
他试图回以一个拥抱,于是伸开双手……伸不开,被禁锢在头顶了。
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可以自由活动,像是被困于茧中的蝴蝶,脆弱颤动翅膀,却仍旧无力舒张。周围细密沉重的触须,将蝴蝶拖入温柔的海水里,不准其上岸。寂静的纯白海洋中,连呜咽都不被允许。
意识到这一点,魔王感到一股愤怒自心中升腾。这是来自本能的、源于血脉的、自上而下俯瞰的骄傲。他可以给可怜的恶魔一份温柔的拥抱,但恶魔不能这么折辱他,也不可以强迫。
魔王终于想起来初见时分的抵触。这么多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里,几乎要被另一种柔软的情感融化成水,于此刻沸腾,迸射到心头至高处。属于魔王的征服欲、比一般魔王更为敏感带刺的自尊,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委屈,潮水般奔流而出。
从方才起一直温顺的猎物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无论是纤细的四肢还是柔软的眼与唇,都开始不安分,似乎在抗拒,似乎在厌恶,似乎想要逃离巢穴。
“它”从猎物脆弱的脖颈处抬起头。玻璃般反光的绿眼外覆盖着一层金属质眼膜,看起来残忍而冷漠,这是不属于血魔的眼。自吞下血魔们百年来所培育的所有王虫卵后,“它”的力量已经快要比肩虫母。
王都里的那只虫对“它”愈发忌惮,愈发仇恨。哪怕过去百年间已经折损了数不清的高级子虫,这次却仍疯狂地继续派兵,想要趁“它”融合修养期间,将隐患绞杀。原本用作修复自身的王虫卵,被“它”一口气吞下,这次恐怕是真气极了,呵。
“它”胆怯而懦弱的同族,自两百年前被魔王追杀得奄奄一息,侥幸逃脱,从此再也不敢出现在任何魔王面前。两百年不敢下到深渊,两百年后才默许人类向下投放恶魔试探,就此失去了反攻的最大时机,愚蠢至极。这样的虫母无法带领族群走向繁盛。
“它”缓缓牵动巢穴内的触须,将怀中的猎物缠绕得更加紧密;“它”捏住猎物脆弱的脖颈,威胁对方乖巧听话;“它”缓缓俯下身,身后虫翅自虚影中浮现,笼盖住“它”与猎物的身躯。
虫翅张开,幻影重重,其上如同爬满针细的复眼,如同邪神自黑沉的天空睁开密密麻麻的瞳,比精灵之翅更为厚重,比恶魔之翅更为艳丽。这是用于捕食的凶残器官,这是囚困猎物的有力枷锁,不带丝毫装饰意图。如此,“它”所张开的虫翅却仍如此勾人心神,仿佛一种会叫人上瘾的剧毒。
只要吃下这只魔王,“它”就能完成最后的进化,成为新的虫母……那之后,“它”就可以……就可以……
可以什么?
“它”又一次陷入茫然,似乎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甚至隐约感到一阵无端的恐惧,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事物即将消失。
这里是“它”所构筑的巢穴,猎物就在“它”的巢穴里,“它”清理掉了其他对猎物有威胁的同族。猎物很安全,没有谁能从巢穴里将猎物夺走。
猎物还在挣扎,猎物挣扎得很厉害……为什么要逃走?
【安全】【危险】【恐惧】【珍爱】【占有】【伤害】【猎物】【食物】【所有物】【巢穴】【领地】【家】……许多词语在脑海中浮现,拆分,重构,碰撞,融合,令“它”分不清彼此的含义,令“它”感到痛楚与分裂。
“它”陷入混乱中,如同百年间每一次一样。“它”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恐惧,“它”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产生怀疑。
【我是谁?】
“它”松懈了对触须的控制,对即将开始的进食感到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