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落下一吻,缪伊缪斯便将这段时间房间中所发生的一切当做小插曲。史莱姆仍和从前一样沉睡,他也和从前一样有许多待做的事情。这几天他没有将血送出去,不知道那些恶魔有没有继续分发热汤。
他在床边衣架上看到了搭配好的一套衣物,显然是霍因霍兹放的。缪伊缪斯在镜前将自己打理整齐,最后看着一头蓬松杂乱的长发,陷入沉默。
不是不可以找其他恶魔来梳理,但魔王只想要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碰。他咬着梳子,指头一根一根将打结处拆开,暗暗将这笔账记在腿上睡得香甜的史莱姆身上。自己睡觉时从来不会把头发睡成这个鬼样子,绝对是霍因霍兹在那种时候咬出来的。
勉强凑出来一副魔王仪容后,缪伊缪斯抱着史莱姆团子推开门,没走两步就正面迎上了一位老熟人。
他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就见老熟人张大嘴巴,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去。缪伊缪斯第一次知道,原来骷髅脑袋也能有这么夸张的表情。
魔王自然是不知道对方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老族长瞪大眼睛,盯着眼前的魔王就像是盯着自家菜园里被拱了的大白菜,虽说这白菜其实是别人养大的,他没参与进去过一丝半点……可怎么说这颗大白菜也是不参任何水分的魔王!是任何恶魔都要敬重的存在!
老族长颤抖的声音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嘎吱嘎吱眼见着就要碎了:“陛下,您、您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这种味道怎么好像是……简直像是、像是……”
巫妖一族生来不具有那种生理欲望,他们自认为摆脱了低级趣味,但也并非白纸一张。像老族长这样阅历丰富的恶魔,对魅魔一族的习性所知不算少。陌生恶魔的味道简直是从陛下的血液里散发出来的,要向着所有恶魔宣告着其攻下的领土!
他以尤利乌斯家族的肋骨发誓!区区拥抱与亲吻,绝对弄不出这样浑然一体的气味!
如果他这把老骨头的嗅觉还没有出问题,这恶魔的味道甚至并不陌生,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嗯,您闻到的应该是霍因霍兹的味道,这些天里您应该见过他了吧?对了,这个……”发觉老巫妖开始改口称他为陛下,缪伊缪斯没有太惊讶,他举起手中的史莱姆,“他又变回这种样子了,还是睡不醒。霍因霍兹的状态很不好,他说他是处理虫卵时受到了影响,您先前听说过哪位魔王有类似的情况吗?”
尤利乌斯缓缓将呆滞的目光移向史莱姆,他在史莱姆身上闻到了缪伊缪斯陛下浓郁的气息,于是这目光变得更为呆滞起来。
那只叫霍因霍兹的恶魔原来真的所图不轨……但怎么是这个不轨?!
第87章 涅墨西斯
尤利乌斯在百岁时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魔王,彼时他的部落已在领地争夺中焚尽。以肋骨繁衍的恶魔最易滋生出家族概念,据说他们家族最开始的那位老祖宗名为“尤利乌斯”,他们这一脉也就以此为部落名字。
他的家族十分弱小,成员之间没有名字,若非如此也不会轻易被覆灭。当魔王问起他的名时,年幼的巫妖思索了片刻,说:“我的名字是尤利乌斯。”
黑发黑瞳的王指着他胸口的肋骨说:“不,这不是你的名字。这是你族群的名字,而你应当有自己的名字。”
巫妖困惑:“我们从来没有名字。”
名字是一种十分奢侈的概念,他的“兄弟姊妹”很少有能活到成年。对于他们巫妖一族来说,只要还尚有骨头留存,族群就不会彻底消亡。这个时代的恶魔大多如此,生命就像泥沼里的毒勾虫,小而卑微,却生生不息,个体依托于群体长存。唯有那些强大而耀眼的存在,能在后代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名。
“从来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我们所有恶魔都该有自己的名字,我们要为自己而活。”漆黑的魔王说。
尤利乌斯最后还是没放弃这个名字,他将名字刻在肋骨上,承载着族人们的生命而活。他在一片炭土中被魔王带到营帐,帐中站满其他各种恶魔,警惕而打量的目光在彼此间游荡。
黑魔王就这样集结队伍,一路从最底层打到最上层,用拳头打服所有为资源而斗得你死我活的恶魔。他挑选出每个族群中最厉害最有资质的家伙,让他们跟随其后,让他们成为他的附庸。他打败了所有的魔王,让自己成为深渊中唯一的规矩。
他用那奇迹般的法术,在深渊临界缝隙处张开黑水晶结界,漆黑之中再无污染能渗入地下。深渊的生态环境终于停止恶化,恶魔们漫长的自我折磨终于能稍微停歇。他们喘息着,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到那新生的魔王身上。
这个时期的魔王实在太过耀眼,他奇迹般平息了深渊数千年未熄的战火,并将恶魔们不平的怒火指向地面之上。
他称:“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遭受这一切?凭什么你们浑身疼痛,而我要任劳任怨为你们清理?外面的敌人将我们的家园当做垃圾场,我们就要攻打上去,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垃圾!”
恶魔们沸腾着,恶魔们欢呼着,恶魔们在黑魔王的带领下踏上大陆。他们震惊于蓝天与青草的柔和,悲愤于千万年来所遭遇的不公。他们终于看见了灵魂深处所厌恶的存在,令人作呕的虫子寄宿在弱小肉块体内,他们便要把肉块们撕碎。
尤利乌斯跟随在黑魔王身后,他近距离观察着人类,又遥遥眺望着人类。他看着他们怨恨,看着他们咒骂,看着他们抱以恐惧,他们说是恶魔带来了人世间绝望的一切。
自从黑魔王降下结界,世界的污染再无法下沉,只能兜兜转转重新回馈于此岸。瘟疫与天灾席卷,国与国之间吞并又覆灭,人类遭遇到从未有过的灾难。他们能够握住的只有自己的魔法,却又在魔法中滋养出更强大的虫。
【主啊!您虔诚的子民受到恶魔的教唆,心灵竟堕落如此!您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您的孩子!】
温室中的花朵不需要争抢养分,直到顶棚被摧毁,不得不出来直面暴雨,又在暴雨中揭开良善的伪装,露出内心恶的一面,露出万千生物求生的本性。
尤利乌斯冷眼看着一切,彼时他已数千岁。他摸着他心头的肋骨,便要让此身与黑魔王的漆黑之炎一起,共同燃烧着他们宏伟的大业。从此恶魔们在大陆之上拥有了他们的名,深渊之下绝望的自相残杀不再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战火弥漫,他们在无尽之海沿岸与人鱼厮杀,每个恶魔都仿佛在杀与被杀之间获得了此生的意义。黑魔王即将斩杀海皇之际,忽然停下了手中侵蚀的火焰,回头望向北方裂谷的方向。海皇逃了,他们的王则在一个夜晚匆匆赶回深渊。
一只新生的魔王石,在赤红矿中发出清脆鸣叫。数千年来都未有新王诞生,这仿佛预示着某个新的开始。高大如山岳的黑魔王静静站在红宝石外,相隔数米他似乎能听见石中细微的心跳。
他们无血脉亲缘,他并非他的肋骨所化,亦非血肉所托,可灵魂上的亲近却如此浓郁。这样小的东西,眼下连他的巴掌大小也没有,轻轻一捏便能掐灭。按照魔王的传承,他将要用他的血来喂养这只幼崽,他将是这只幼崽唯一的教导者与抚育者。
他能感觉到,这会是一个强大的生灵,拥有炙热如太阳的生命,生来就当是一只翱翔于天际的不死火鸟。在灵魂的深层共鸣中,他看到了一双眼睛,璀璨如天上繁星,映着无尽之海的夜。小小的生命,在用好奇的目光向外探看,却被石束缚,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生命的奇迹,是深渊数千年来沉寂后的奇迹。
他忽然踉跄着后退两步,局促地向两旁张望。入目仍是疮痍一片,与数千年前未有不同。恶魔们不再将自己的生命执着于自相残杀,恶魔们却要将自己的生命抛洒在大陆之上。无穷无尽,未有终止。
他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复仇与新的希望,他名为涅墨西斯,他即是复仇的化身。他掀起复仇的火焰,数千年大火不熄。这是漆黑的火焰,将深渊烤得焦黑,直至将所有鲜亮的一切灼成灰烬。
黑魔王回到魔王宫,带着手上托浮的红宝石。众将臣赞美着赤红之石的夺目,他将石头安置在精心布置的宫殿中,召来魅魔们看护侍奉。
弱小而魔力低下的魅魔从来无法得到王的青睐,她们惊讶却又很快被红宝石的光彩吸引。她们为它编制最柔软的花篮将其盛放其中,她们每日清晨为它轻轻擦去灰尘,又在傍晚时分为它吟唱悠远的歌谣。
尤利乌斯不认可黑魔王的安排。未出世的魔王当然只能让最强大的恶魔靠近,弱小的魅魔只会亵渎王的尊严,甚至影响小魔王的血脉纯粹。魔王在石中的岁月,会是其一生最关键的时刻,决定了这只魔王破石后天赋的上限。因此魔王们才要日日用自己的血来浇灌魔石。
“尤利乌斯,我这段时间在想,有些事情也许是错了。”黑魔王涅墨西斯站在魔王宫的高层露台,从这里俯瞰四周,昏暗一片。
尤利乌斯站在黑魔王身后,他跟随了对方数千年,比任何恶魔都要懂得对方的想法。此刻巫妖眼眶中幽青火焰震颤。愤怒在低吼:“陛下,您从没有错!如果不是您,深渊将永远不会团结起来,我们永远没有可能攻打上外面的世界!您难道想要让我们回到开始时那样凄惨的模样吗?”
黑魔王只静静望着城中衰败的一切,他说:“尤利乌斯,你千年前不是这样的。我那时候要你跟随我,你却只抱着你部落的图腾哭。”
“陛下,千年前我还只是个孩子。”
“是啊,那时候我们还年轻。现在我们都老了。”
这句话像是一滴雪,落在巫妖的眼眶中,放凉了胸膛,模糊了视线,把眼前身影涂抹得晃荡开来。他只觉得眼中火焰一熄一燃,再看魔王时,对方常年征战的高大背影,却显出老树般的寂寥之意。
几千年了,原来已经几千年了。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哪怕是在巫妖之中,自己也已十分年迈。他又顺着魔王的视线望向周围低矮房屋,他记得数千年前他们跟随魔王搭建起这座城的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他们的深渊数千年都未有改变,一切还是那个样子。
他似乎也快要明白什么,如果能再给他一点时间,或许他就能体会到黑魔王如今的遗憾与痛楚。可变故却发生在彻悟前。
遗留在大陆之上的主力军队遭受到袭击,是精灵们帮人类找到了他们潜藏的踪影。王连夜赶往地上。或许是近来的思考给了黑魔王某些新的信念,他打得如此凶猛,仿佛想要将千万年来不清不楚的烂账在这时候全数消解。
海皇负伤,虫母即将身死。就在这关键一刻,谁也没有猜到,万年来悬于高空的巨龙也加入到其中,他们承载着人类与虫子,势不可挡,将污染的种子投诸深渊之下。
虫母侥幸逃脱,恶魔们撤军重整。营帐中,尤利乌斯在黑魔王眼中看到了惊慌,他第一时间明白了老朋友所害怕的事物。那脆弱的、还未诞生的、没来得及喝下多少魔王血的小东西,或许再也没法出生了。
他安慰着说:“以后还会有新的魔王诞生的。”
同时他在内心暗暗叹气,果然不该将魔石交付给魅魔看管。那群脆弱的魅魔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怎么可能保护得住这珍贵的石头呢?虫子们会循着味道将其撕碎吞噬!
这话尤利乌斯只在心中说,他努力让自己不流出泪来。老巫妖看得出来,由于虫子们在深渊中投放的污染之种,与深渊血脉相连的魔王几乎已承受不住负荷,濒临崩溃。
涅墨西斯老了,他也老了。他们两个老东西到死都无法完成夙愿,甚至没法死在深渊中……他们的夙愿是什么?是复仇,是杀死虫母?然后呢?然后再把人类杀掉,把人鱼杀掉,把精灵杀掉,把巨龙杀掉?他们要把大陆之上所有的生灵全数消灭,这就是他们的理想?
尤利乌斯很慢很慢地思考着,他用尽毕生研究法术,用尽毕生跟随黑魔王征战,他从未想过这样遥远的东西。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如果他能和黑魔王再谈些“弱小的话题”,或许他就能想明白了。
可又一次,变故发生在彻悟前。
涅墨西斯死了,离开他们独自死在遥远的地方,应当是被人类杀死的。
涅墨西斯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们,那只未出世的魔王的名字。
时隔两百年,尤利乌斯看着眼前赤红色的魔王,他仿佛从对方银黑色的眼中看到了昔日纯黑之瞳的影子。短短两百年,顽固的老家伙仍难以轻松走出旧日的影响,他无法轻松接受新王的轮替。
如果所有恶魔都迎来新的时代,那涅墨西斯呢?谁来缅怀涅墨西斯?
可当他从对方身上闻到那股其他恶魔的味道,一种更强烈的愤怒感油然而生。
涅墨西斯死了,可他还没有死!
那小子叫霍因霍兹是吧?
深渊1区,玫瑰十字街,浮海香草亭。
棕木圆桌上端着四支白净细瓶,瓶中分别插有四枚园艺纸花:芙蓉花,紫罗兰,风信子,以及薰衣草。头上长有精巧小角的女仆将最后一叠纸巾折成星星,缀在桌角做装饰,便静静退出露天包间,消散在亭外雾气间。
过了有一会儿,一对相貌相似的孪生姐妹幽幽现于当中两把椅子,她们面前正对的纸花分别是紫罗兰与风信子,紫眸如黑影,各自心绪沉沉,盯着桌面出神。
白雾散开,一名相貌柔和的青年进入,又将雾气轻轻合拢,默不作声坐到放有薰衣草标识的座位间。他同样情绪不佳,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消失。
亭中三者同是魅魔,单从脸与身形上看雌雄莫辨,只是男性魅魔的角要比女性稍粗长几分,更显坚硬。魅魔一族大多以角分辨性别,唯独那位最尊贵的魅魔头上之角小得可怜,令人担忧其从小的营养状况。不过,这种事自然从来无人敢出声质疑,于是某只魅魔自视良好,不觉小角有异。
“我听说,你向陛下表明心意了。”风信子忽然提起话题。她没抬头,也没与对方交上视线,分明地显现出敌意。
名为熏衣的青年猛地抬头,冷冷盯着眼前少女模样的魅魔,几秒后缓缓放出微笑,话却带刺:“你们两姐妹像是霍因霍兹养的狗。在我的屋子里设了监控,嗯?”
紫罗兰淡淡为妹妹帮腔:“你本该接受严密监控与看押,是缪伊缪斯陛下给了你如今的自由和地位。‘熏衣“这个名字,原本也轮不上你继承。”
“错了,我本来是要被霍因霍兹处死。”熏衣呵呵一笑,捏着瓶中的纸花把玩,手中折好的纸面逐渐散开,扭曲不成形。
他永远记得当初跳入深渊后,那只恶魔看他时警惕而又寒冷的目光。那是野兽面对入侵巢穴者的眼神,冰刀般直刺心脏,不含同情与宽容。他那时是如此绝望而深刻地认知到,自己的生命将停。
如果不是后来魔王赶到,给了他生活在此的身份,又将他送去学习如何融入这群恶魔,他不会有今天。凶残的野兽只会在它所看护的兔子面前露出无可奈何的温和,又在兔子看不见的角度对其他肉食者发出无声威胁。
霍因霍兹是只温柔仁慈的恶魔?这是他听到过的最幽默的笑话。这群恶魔大概是瞎了又疯了,会相信那样一个野兽的伪装。如果没有缪伊缪斯的存在,冷血的恶魔大概连装都不会装下去。
“陛下总爱保护弱小的事物。像你这样的恶魔在深渊有很多,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是在陛下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一次又一次获得他的宽容与庇护。”紫罗兰抬起眼皮,意有所指道,“可实际上,却只有一位能够保护他,那便是真正的’唯一‘。”
熏衣翻着指间折纸,没答话。他自己心中清楚,只是不甘心罢了。
最开始挑起话题的风信子闷声笑道:“可惜,你暗示了这么多年,陛下都没看懂。不过……要是陛下能懂了,霍因霍兹大人也就不会留你在这个位置上。”
魅魔的眼神意味深长,深渊中谁都知道魔王身旁有个醋坛子,没谁敢去触其霉头。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嘲讽同僚,就见亭外白雾再次变换,几只魅魔当即噤声,坐得端正。
雾气中走出一道高挑身影,任何常来玫瑰十字街游玩的恶魔都见过这张脸。街角,长椅边,糖水铺子门口,气质慵懒的成熟魅魔衣着简单,推着当期报纸与可疑魔药贩卖,看起来似乎应当被魔药安全部门审查。
芙蓉拉开椅子,随意将长发拉至一边肩头垂下。她环顾一圈,见到几只小辈鹌鹑一样乖巧的样子,心中了然。
“又吵架了?都是一百多岁的大朋友了,不要还像几十岁的小孩子一样嘛。”芙蓉撑着下巴笑道,她瞥了眼熏衣身前桌上那凄惨样子的折纸,无奈摇头,“不要糟蹋别人的心血,小风铃的折纸可是有很多恶魔求都求不到呢。”
名为风铃的魅魔追求者众多,近日她常在这家咖啡馆兼职,连带着咖啡馆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新坐下的这只魅魔从外形看没比其他人大多少,却独有一种成熟气质,一笑一抬眼间从容沉稳,令人想要信服。整条街的魅魔都算得上是被这位看着长大的,熏衣作为外来者,却莫名也感受到那股辈分压制,低头不敢反驳。
“芙蓉奶……姐姐。”风信子刚开口,见到长辈陡然变得危险的眼神,脑内警铃大作,连忙改换称呼,“陛下来信说要将外界的恶魔带到深渊来,安置在1区,您不会觉得这有些太仓促了吗?”
“是有点仓促。冬天快要到了,我们得在街道换上应季的花。哎,时间可真紧,这么多事情要做呢。”芙蓉捧着脸叹了口气。
深渊本没有清晰的四季朝夜之分,混乱魔素形成七色极光高悬于空。直到元素精灵们举族迁来,划分日夜,操弄晴雨。缪伊缪斯陛下看着书中所描述的春夏秋冬,听着霍因霍兹大人讲述外界的热与冷,才干脆制定四季表。不同时节里,元素精灵们的降雪降雨频率会有所细微调整,温度亦然。
魅魔们便也依据书中所描述那样,辛勤更换街道上盛开的“鲜花”。如此一来,每个1区的居民和游客都能感受到四季的变化,仿佛他们也活在书中所描绘的那个世界一样。在那个世界里,有着自然的日与月,万物生长,山川恒久。
风信子听着芙蓉岔开话题,攥紧手低下头:“我们还有六个区需要清理,陛下的身体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
她把话说得隐晦,只留一半,其余恶魔却也都听懂了,这次聚会本就是为这件事而开展。恶魔天性没有归属感,别说“深渊”、“恶魔”这样宏大宽泛的词语,就连其下的细分种族都无法令他们产生多余情绪。“同胞”是一种陌生的体会。
就连例外如巫妖们,也并非执着于“同族”这个概念本身。对他们而言,肋骨是毕生巫术的传承,唯有同一肋骨所化、共享同体系巫术的兄弟姊妹,才算相亲的同类。至于其他部落的巫妖,则是争夺资源的敌人。
是数千年前的黑魔王打破了恶魔们彼此的争斗,将“深渊”这个共同体概念带来,教会他们复仇与抗争,教会他们团结一致地去抢夺属于他们的一切。仇恨与痛苦将他们凝结在一起。
直至一百年前,漫长的黑夜又迎来了两位伟大的恶魔,“深渊”一词重新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它的意思是家,是温暖,是每天变得更好的一切,是新生的希望。
他们是一家人,可外面那些不是。
“风信子,我们应该相信两位大人的考虑,霍因霍兹大人也绝不会让缪伊缪斯陛下陷入危险。至于那六个区……前线勘探消息在今天上午已经抵达我这里,第21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随着芙蓉冷静落下最后一句话,亭中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没有谁接话,她扫过一圈,看着三只后辈震惊而复杂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今天上午收到消息的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们的陛下像传说中的不死鸟般,引火自焚地献祭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透支魔力与精神力,仿佛要燃尽生命。他们的王在与时间追命,要在污染彻底毁灭掉下层恶魔之前,将他们解救。
神明仿佛真的在眷顾他们的王,不,他们的陛下就是他们的神明,携带奇迹拯救他们于无尽绝望之中。他们几乎都要忘了,这位稚嫩的魔王才出世一百年。前代魔王们在这个年纪或许还跟在前辈们身后学习,未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土。
他们的陛下在与时间的赛跑中赢了许多次,救下了许多个他们,可这一次却输了。只要输一次,往后便不再有胜利的机会。随着时间推移,更下层的恶魔便更无生还可能。
“距离清理完第20区,才过去了不到一年,哪怕是陛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过来,继续下一轮清理。”紫罗兰喃喃道,眼中无光。
缪伊缪斯陛下的最短恢复期是两年。那一次趁霍因霍兹大人离开深渊时,陛下私自带队出征,因精神力衰竭差点死在了遥远之地。她清楚记得霍因霍兹大人抱着陛下回来时,一张脸阴沉得令人心生恐惧。那段时间陛下一直躺在卧室中,除了霍因霍兹大人外不见任何人。
从此,陛下被剥夺了许多权力。如果没有霍因霍兹大人的许可,陛下自己是调动不了军队的。这种事情放在任何魔王身上都堪称耻辱,可到了两位大人这里,没有哪个恶魔觉得不对。
他们同霍因霍兹大人一样,害怕失去他们唯一的王。
剩余六层中,恐怕再无恶魔存活了。
熏衣回神得更早一些,他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苦涩,故作轻松道:“这样也好,陛下也能松口气,免得被拖累死。”
这话说完,空气中氛围凝固几分,那对姐妹仍用那种略带尖刺的目光看过来,至于年长的魅魔则轻轻摇晃着头,像是表示不赞同。
“得知这个消息后,陛下会伤心的。以缪伊缪斯陛下的性格,他大概会认为是他的能力不足所致……其他的恶魔,大多也会为此难过吧。真令人惊讶,恶魔也会为这种事难过。”芙蓉缓缓吹了口手中热饮。
她眼中回忆起两百年前,巨龙入侵。她们护着一颗小小的石头逃难,努力躲避天灾般强大的敌人。最后的最后,这颗石头被交接到一个性子很软的魅魔手中,路便断裂开来,她们在山崩地裂中失去了联系。
魔王陛下出世后身负魅魔血统,这在任何恶魔眼中都会是一条惊世的消息,对她们这些魅魔而言也不例外。百年前,几乎是在看到魔王的第一眼,芙蓉便仿佛亲眼看到了当初那只魅魔是如何以自身鲜血哺育一颗濒死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