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依据魔王们的传承方式溯源,这位魅魔便可称为小陛下的“母亲”。一只魅魔是魔王的母亲,多么骇人听闻的故事。
百年前她站在断墙之下,遥望那道赤色的身影洗净周围恶魔,突然在心头涌上悲哀。魅魔,偏偏是魅魔,如果当初护送魔石的是其他任何恶魔,他们的王便能拥有更强大的起点。一只魅魔,无法庇护他们,更无法向他们许诺未来。
当年一起长大的姐妹们都死在了两百年前,魅魔一族里年长的只剩下她一个。她甚至一度以为魅魔要面临绝族。可她们却依旧延续下来,并且活得很好,活得比历史上任何时刻都要好。深渊中的恶魔们迎来了他们最幸福的时光,他们的王没许下任何承诺却给了他们所想象不到的一切。
区区百年,深渊变了很多,他们这些恶魔亦是。
“接下来陛下的重心大约会放在与外界的接触上。接纳外界来的恶魔只是第一步,我们应当跟紧陛下的步伐,不能给他拖后腿。将这些恶魔安置在1区,也杜绝了他们作乱的隐患。我们需要尽可能引导他们融入这里。”芙蓉步入正题,稍显严肃。
熏衣冷冷道:“我不认为那群恶魔能融入深渊,也不认为他们对陛下怀有善意。”
这句话倒是令另外三只恶魔诧异。这个在场唯一一个在外界生活过的家伙,竟然会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对这群恶魔的怀疑与敌意。
见同僚们脸上神情太过明显,熏衣咳嗽两声:“在人类的教义中,深渊是个罪恶的地方,而魔王更是其中罪恶的化身。教廷会告知每一个抓捕而来的恶魔:如果不是魔王,他们便不会遭受到驱逐与憎恨……”
“可你作为他们的一员,却并不憎恨陛下,甚至倾慕他不是么?”风信子缓缓指出。
熏衣滔滔不绝的讲述渐渐消音,他陷入沉默。
这只魅魔几度蠕动嘴唇试图解释,却发现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今年的冬季就快要到了,伦卡城的居民开始为丰收节做准备,家家门前都堆放有串在网线上的冻鱼。丰收节当晚,他们会围坐在一圈圈篝火旁,吃着烤鱼唱着歌,庆祝今年的鱼获,祈祷来年同样幸运。
那些高大沉默的巫师有时会驻足在一旁,好奇地看他们织网串鱼。热汤早已不再定时发放,起初居民们有些不安,以为喝完断头汤后将要面临某些残忍的事情。
然而恐惧的事情并未发生,这些用长袍与面具遮掩真面目的巫师,只是默默在街上扫雪,清理脏污,修缮房屋。有时风雪过大,食物获取不足,这群巫师们甚至会出城捕些冰原上的魔物,带回来当街烤熟,又继续像从前那样分发给他们。
某些气候恶劣的夜晚,街上仍会驻起零散的棚子,棚内煮好了热汤,供行人自行取用。汤仍然美味,只是喝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不像从前那样能抚慰灵魂。但冷冷的夜晚里有热汤喝就不错了,一碗喝下去饥饿全无,满足的笑容在人们脸上浮现。
一切都在朝好的一面发展。唯独那位似乎是领袖的巫师,总是凶巴巴站在一边,近期不知为何脾气更差,连带着总在舀汤时把水线抖得很低。
奇怪的家伙们,陌生的家伙们,但是似乎不坏。
缪伊缪斯抱着史莱姆,站在城堡地下密室前。他最后一次清点这些密密麻麻的“巢”,确认里面的虫卵早已被某只恶魔清除,才一把火将巢烧尽。跟在魔王身后站了一排的蝙蝠们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群血魔已经从先前那种又玄又诡的状态中脱离,脑袋重新安到了脖子上。他们却恨不得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醒来,永远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呆呆小蝙蝠。
浑浑噩噩猛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大本营早已被一锅端,多年心血灰飞烟灭,而魔王就冷脸站在面前——还有比这更恐怖的故事吗?
“你们刚才说,这批王虫卵是用恶魔的血培育而成的?”魔王背对着他们,忽然问。
领头的蝙蝠战战兢兢回答:“是、是的,陛下。”
“用的是那群被你们豢养起来的恶魔的血?”
“是、是的!人类那边会定时送来新的恶魔……”蝙蝠点头如捣蒜,不敢说谎。
在醒来后短短几分钟时间里,他们便见识到这只魔王的厉害,任何谎言都逃不出对方的眼睛。那份因外貌而来的轻看,咔擦便被掐灭了。
“嗤。”缪伊缪斯从鼻腔里发出冷笑。
他真的看不起这群血魔,打从心眼里瞧不起。他见过那群被捉住的恶魔,无一不弱小,无一不眼中带怯,半点魔力都不会释放。欺负这样弱小的恶魔算什么本事?
“他们与你们是如何联络的?”魔王又问。
血魔迷茫片刻,随后领悟到对方指的那群人类,迟疑道:“通常是王都那边派人类来,我们没有主动联络的方式。”
好废物。缪伊缪斯在心中默默评价。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家伙,致使两百年前深渊失守,损失惨重,他觉得荒唐极了。
“当初人类——当初那些虫子是怎么联络上你们的?”
“我们也不知道,最初的首领已经死了……”血魔小声嘀咕。
魔王眯起眼睛:“才两百年,血魔的寿命可没这么少。”
“不、不是自然死亡的,是被吃掉了……离开深渊后不久,就被一只巨大的虫子吃掉了……我们如果想活命,只能继续为他们做事。他们会定期给我们送来魔王的心脏……”
血魔断断续续说着,缪伊缪斯判断出对方没说谎。只是在血魔乖巧委屈的伪装下,一颗不安分的心仍躁动着。小心思暗藏在心底里,一有机会就要狡猾逃离,或是狠厉致他于死地。
空气中的情绪太过明显,恶意浓稠,令敏感的魅魔想要抽动鼻子。
“心脏在哪里?”缪伊缪斯轻声问。
血魔转了一圈眼睛,魔王略显娇小的身躯在猩红眼中锁定。
他缓缓引诱道:“我可以带您去看。”
这几日,缪伊缪斯白天黑夜都是抱着史莱姆团子度过的。
当他那日问起霍因霍兹的情况时,那只名叫尤利乌斯的巫妖却只遗憾摇头,称没有哪只魔王遇到过这种事情,更何况是这样一只血脉来源奇怪的魔王。
“诚然如陛下您一样,有的魔王在魔石中时混杂了其他种族的血,肉|身自然会受到一定影响,获得相应的外形特征与力量。比如涅墨西斯陛下便身负一定巫妖血脉,得以操纵千万亡灵军队。可哪怕是我,竟也看不出……呃,您怀中这位的血脉。”
缪伊缪斯沉默半会儿,幽幽开口:“他混杂的应该是人类血脉。”
“……什么?”
“霍因霍兹曾经是人类,后来才变成魔王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区区人类……再厉害的巫术也不可能做到!”尤利乌斯急促反驳着,简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圆耳,可惜骷髅头无法表现出面红耳赤的跳脚姿态。
“是真的,你对他不该陌生。就是霍因霍兹当年给了涅墨西斯最后一剑,成为了人类方的’救世主‘。否则涅墨西斯应当会在精神彻底崩溃后,再摧毁几座人类城邦。”
缪伊缪斯说得平淡,没半点“弑父之仇”的自知之明。墨涅西斯当年到底还是喂了他的石头几滴血,他们之间因此缔结了一丝共鸣。黑魔王临死前所见清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如噩梦缠绕,以至于诞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霍因霍兹有着本能上的恐惧。
这便是魔王一族的传承。抚育者临死前的情景会深深扎根在幼崽灵魂深处。弱小的幼崽将敌人的脸与气息记在脑海中,避免直接对战,以此获得更大的存活概率。
可惜,当年名为缪伊缪斯的幼崽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越是恐惧,越是要去与对方作对。思路简单的小魔王只知道一件事,他要在死亡来临前尽快干掉威胁者,以绝后患。结局便是他被霍因霍兹压着打,打得不敢再嚷嚷一句话,往后许多年不得不对其低头。
最初的那几年里,他对霍因霍兹的恐惧与憎恶,不是作假。时至今日,缪伊缪斯仍清楚记得“自己”被霍因霍兹所杀死的画面。
那是酣畅淋漓的一次战斗,双方用尽了自己毕生的积累,未有丝毫水分与轻视。“自己”的灵魂已经濒临崩溃,“自己”的理智即将溃散,可这身数千年来所沉淀的力量不会消亡,更不会背叛。
力量与力量的碰撞间,“自己”无处发泄的黑炎侵蚀着人类的剑与手,可那双明净的绿眼却锐利果决,仿佛永远不会被污染。他们劈开山川,他们引来风雨与雷电,他们在无人之境赌上了自己对魔法与武力的一切理解。
“自己”原本很快要死了,可“自己”决不会白白被人类杀死,更不会在意身死之时那些被爆炸所牵连的蝼蚁。想要阻止“自己”的爆炸,那就来一决胜负吧!
【好!好!人类,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如果你真能战胜我,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既然你否定我所做的一切,那么就由你来向我证明,换做是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不,你会的。无论你此刻多少次拒绝我,你终将身死于你所忠诚的一切。我眼中清楚看到了你的未来……】
【我已为他取好了名字……缪伊缪斯,那是天上第一颗星星的名字,意为新的开始……】
最后一剑斩于胸膛,痛楚与冰凉中,噩梦每每以一双冰冷的绿眼结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蚂蚁,不含温情,不含亲昵,令缪伊缪斯一度害怕入睡。
他不想霍因霍兹用这种眼神看他……这份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缪伊缪斯沉浸在回忆中,当他拨开思绪,就见到眼前的老头子脸黑得可怕。巫妖这样的骷髅脑袋原本做不出这种神情,可魔王莫名就从那张白得渗人的骨头中,看出来一张怒气冲冲的黑脸。
然后么,尤利乌斯彻底不理他了,临走前甚至还瞪了他怀中的霍因霍兹一眼。那一眼十分复杂,令魔王怀疑对方要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对他的史莱姆行卑鄙刺杀之事。于是缪伊缪斯将昏睡史莱姆看护得更紧,昼夜不离。
这个时候,只要魔王轻轻动手指,便能杀死这只压制他百年的恶魔。可怜的、陷入昏睡的霍因霍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会死在最近之恶魔的手中。魔王将再也不会做那些被杀死的噩梦,将夺回属于王的尊严与一切。
可赤发的魔王却只是将史莱姆放在枕上,为其盖上被子,与其贴脸入眠。
血魔们举着炬火朝地下更深走去。他们停在一座摆设古怪的祭坛前,中央复杂血纹上放置有个巴掌大的盒子。盒子造型精致,外镶嵌层叠宝石,每颗宝石都雕刻着精密符文。
当缪伊缪斯看到盒中焦黑的心脏时,他感到自己胸腔中的那块东西同样震颤一瞬,仿佛魔王之石在为死去的同类哀叹。眼前心脏几乎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被啃食得失去尊严,只余下一丁点残渣,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可石子上也不会有这样多的牙印。
心脏的主人早已在两百年前死去,就连残骸都被利用到最后一刻,不得安息。缪伊缪斯想起深渊中杂生的黑水晶丛,想起恶魔们曾分食水晶的艰辛岁月,想起霍因霍兹曾将心脏塞到他的嘴中。
可无论是那位黑魔王还是霍因霍兹,都能凭借本人的意志处置他们的心。而这位素未谋面的魔王,恐怕生前永远也不会想到,死后自己的残骸会被虫子们夺取,成为与叛徒私下交易的赃物。
据记载,两百年前的那次侵袭中确实有几位魔王当场陨落,兵荒马乱中没有恶魔能顾及王的尸首,待到一切平息下来,他们的遗体却至今未找回。现在,缪伊缪斯终于知道了真相。
腐朽如干尸的心脏,发出令他作呕的气息。诡谲的青蓝色斑点映于其上,像是肉块生了虫,霉斑纵横。来自魔王血脉的警铃响起,令缪伊缪斯未上前去。他止住脚步,周围炬火打在脸上,阴影深深浅浅,银黑眼眸里晦明难辨。
“陛下,这就是魔王之心了。”
为首血魔的笑容却被火光照得明晰。这群恶魔已从蝙蝠变回人身,城墙般排在魔王周围一圈,投下细密的阴影,挡住来路。他们均低着头,令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许是见魔王没有立即回应,血魔便端着手中盒子更向前一步。他这一步靠近,缪伊缪斯下意识又后退一步。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怀中还抱着只昏睡的史莱姆。他不愿意让霍因霍兹沾染上这种诡异东西。
“别靠近我。”缪伊缪斯皱眉道。
他这一声落下,血魔果真停下脚步,就连血魔自己都感到意外。身体竟比脑袋更快做出反应。
第91章 阴影下
缪伊缪斯从很早开始就知道,他是一只十分幸运的魔王。不必像数千年前的魔王们一样去操心领土争夺,也不必像两百年前的魔王们一样担心深渊遭受入侵。他只需要专心将自己的分内事做好就行了。
什么是分内事?大概就是每天定时定点从窝里爬出,从衣架上取下霍因霍兹准备好的服装,将自己打理整齐,然后站在霍因霍兹面前,接受对方的检查。
那只恶魔会用挑剔的目光扫过他全身,帮他梳理好不安分的碎发,再帮他将一些复杂的饰品扣齐。
他永远不必思考今天的自己是否得体,不用像有些恶魔一样,临到一天结束才发现某颗纽扣没妥帖安顿。如果有什么问题,霍因霍兹会指出来的。霍因霍兹不会让他狼狈地接受其他恶魔注视。
所以,他只需要顺着对方的计划走就可以了。不用思考风险,不用害怕失败。因为,因为……霍因霍兹早在他思考之前,就将一切思考清楚了。
就像每天早上的穿衣,霍因霍兹为他打理好了一切。当然,他也是有“出格”的自由,比如一时兴起突然想在衣柜里翻找新的搭配。这种时候,恶魔前一夜配好的衣装便被冷落在一旁。恶魔会生气吗?还是会失望?都没有。
霍因霍兹仍旧会用那种打量的目光,将他从头发丝到脚尖都审查一遍,随后指出其中几样不妥的地方,亲自上手为他更换。看,一切都在恶魔的计划之中。他的衣柜,是恶魔一手置办的。他对穿搭的审美,也是恶魔一手培养出来的。所谓的“出格”,亦或是“叛逆”,似乎早在一开始就处于恶魔的默许之中。
有时候缪伊缪斯会自嘲地想,他仿佛真的是被饲养的宠物一样。恶魔为他划好了活动的范围,于是他便在里面玩耍,只不过他“玩”的东西,比寻常的宠物要高级那么一点。比如城建规划,比如军队训练,各种各样的会议,花花绿绿的文件。
他近距离走在恶魔们的赞美声中,迎面接受那些炙热的目光与情感,却觉得自己走得很遥远,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在这里,呼喊一声是连回音都没有的。
他们真的在赞美他么?似乎也不是,至少他觉得不是。
自己是一只魅魔,一只先天营养不良的、没有喝到足够魔王血的残次品。这一点,缪伊缪斯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从来没有对霍因霍兹说过,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真的很害怕。他是多么瑟瑟发抖,多么恐惧于这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血液中翻滚的共鸣告诉他,这是能轻易杀死他的生物。
他害怕被杀死,害怕遭受到折磨与痛楚。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潜意识里都不敢思考这件事。
他把“恐惧”藏于心底,只将脆弱的爪牙露出,试图吓退凶狠庞大的敌人。这是很笨的做法,可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做。遇到能威胁自身生命的敌人,那么就要抢先杀死对方。只要对方死了,自己就不会死。他的大脑如此说。
他还是败了。
气味十分古怪的恶魔跨坐在他的腰间,冷硬如铁的手掌钳住他的嘴,紧紧摁压着他最前方的獠牙。
“别咬,你的牙会断。”那时候的霍因霍兹和现在一样,说话硬邦邦,一点也不温柔。目光甚至更冷。
他不信,想要狠狠将对方的手咬个对穿,结果就听到头顶上“啧”了声,再然后所见天旋地转,他便整个翻了个身,脸朝下被压在地上。恶魔用膝盖顶着他的脊背,生疼。
脸上很凉,湿润。他想大概是潮湿的泥土沾染上脸颊,后来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他的眼泪。他哭了,很安静很可怜地默默哭泣,生怕被恶魔发现。往后与霍因霍兹的相处中,他很少这么哭了。
毕竟,只要他哭得可怜一点,霍因霍兹就会放软姿态。他从来都是抓住机会,蹬鼻子上脸给自己争取来更多东西。眼泪是魅魔的武器之一,这句恶魔中流传的谚语,他无师自通。
可初遇之时,他还没参透这点,也无法判断出捕食者是否会因眼泪而心软。他只是感到委屈,感到害怕,又或者霍因霍兹真的把他打得太疼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周围太静,而那只讨人厌的恶魔竟然还没动嘴吃他,也没有徒手从他胸膛里掏心脏。背上还是好疼,疼痛掩盖了其他触觉,令他连恶魔离开了都没发现。
他试图爬起来,抖嗦着嘶了一声,只觉骨头要散架。这点声音又带动着牵起嘴角的伤口,眼泪冒出来更多。真狼狈。他哭得什么都看不清,站起来后用力抽抽鼻子,闻到空气中那只大恶魔的气味后,又僵硬杵在原地,不再敢动。
从味道来判断,那只恶魔大约据他不过几米站着。对方似乎一直在打量他,视线从没移开过。缪伊缪斯想起来自己这会儿正顶着张泪脸,他于是明白自己最后那点虚张声势的爪子都没了。
“下次遇到强大的敌人,要先躲起来,保护自己。”恶魔对他说。
他又抽了抽鼻子,没回答。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小腿因疼痛而抽搐,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喊疼。他低着头快要站不住时,终于又落入一个怀抱,鼻腔里满是那股子令人讨厌的味道。
他被恶魔背起来放到背上,想要咬对方的脖子,却在这股气味中莫名感到安心,眼皮耸拉着垂下。这一次,他昏昏沉沉睡过去。眼泪是魅魔最好的武器,魔王在睡梦中无师自通。
缪伊缪斯很少在霍因霍兹面前哭,哪怕他知道自己的眼泪能起到相当奇妙的作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年又一年间,他还是如同当初那样,一次又一次在对方逆鳞上跳舞。恶魔会皱着眉看他,一次次加重惩罚与限制。
不过,那真的是“逆鳞”吗?缪伊缪斯不觉得。他和这只恶魔相处了这么久,只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对方。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他一次又一次夜袭对方的卧室,想要趁恶魔睡眠时下狠手。结果显而易见,霍因霍兹每每都会捉住他的手腕,随后冷着张脸睁开眼睛,将他轰出房间。
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霍因霍兹的表情却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倒不如说霍因霍兹一天到晚都只会摆出一副扑克脸,假模假样地耍帅。或许在恶魔眼中,他的一切攻击都像是虫子的叮咬,没有丝毫威胁吧。
看,霍因霍兹睡觉时别说禁制了,连门都不锁,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过。有谁会担心自己饲养的宠物杀死自己吗?不会的。
或许在他打开房门的一刻,霍因霍兹就醒了,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早到连他自己都没想好今天是否要夜袭时,狡猾的恶魔就猜中了他的心思,静静躺在床上等候他的到来,随后拎起他的后领,严厉数落他一番。
他早就说了,霍因霍兹将他的一切都计划得清清楚楚,就连偶尔的冒犯与出格,也不过是恶魔不计较的默许。
他的一切都是被计划好的,没有风险的,不需要多做考量的。恶魔们赞美的也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霍因霍兹。他只是霍因霍兹计划书上的句点,无论怎么努力地奔跑,都没法跑出羽毛笔既定的路线。
哪怕他跑出深渊,哪怕他发现了恶魔背后的种种马甲,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霍因霍兹诸多方案中的其中一个罢了。他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理由,因为那是霍因霍兹。
霍因霍兹从来不会和他商量,也不会告知他真相。
因为那是霍因霍兹。
“别靠近我。”
随着这句话落下,血魔果真不动了。
缪伊缪斯眼中下意识浮起意外,当他见到血魔眼中同样有意外之色略过,心头反倒安定下来。他立即明白,这又是霍因霍兹的安排之一。哪怕对方此刻昏睡不醒,哪怕对方的灵魂被困在这小小的史莱姆之中,可魔王就是认出了这熟悉的作风。
他竟然忘了,这可是霍因霍兹,是会将任何风险考虑得一清二楚的霍因霍兹。
霍因霍兹不会让他陷入任何危险之中,也不会将所做的任何事情告诉他。
魔王的心情很是不佳,连带着对眼前的魔王之心都没了兴趣。
他轻声问:“这颗心脏被你们做了什么?”
血魔发现他竟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嘴巴一张一合回答道:“只要吃下去,虫卵就会在体内孕育而生,哪怕是恶魔也不例外。”他说着说着,眼中闪过震惊与恐惧,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句真相。
“……你们已经吃了?”
“是、是的,我们一直以之为食……”血魔声音颤抖。
缪伊缪斯眯起眼睛:“可我看不见你们灵魂中寄生的虫子。”
“这些虫子已经与我们的灵魂相融合,我们……”
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没说完,血魔的整张脸开始溃烂。血肉向外翻开,大片大片的皮肉向下低垂,斑驳的黑洞自头颅上突兀破开,向外露出焦黑的血肉深处。
他惊恐着,随后见到其他血魔同样如此。他们在同一时刻开始腐败,两百年间用谎言维持的假象连身体的主人都骗了过去,而此刻就是清偿的瞬间。
“你们的身体成为了虫子的养分……不,你们已经成为了它们的一员。”缪伊缪斯站在这腐败僵尸群中间,语气复杂。
“不,不……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血魔们哀嚎着,他们已露出黑骨的手胡乱向脸上抓挠,便撕扯下来大块腐烂的血肉。
缪伊缪斯没有动,他双手抱着史莱姆,连指尖都没有颤动。在他视线中,那些人形的“怪物”低语着属于恶魔的语言,可怖的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朝他张开满嘴锯齿。
如果此刻还有其他人在场,想必会被这惊悚的一幕吓到昏厥。每只“怪物”都仿佛是某种邪恶生命巫术的实验体,身上缝合了诸多怪异的特征:鱼鳞、兽爪、骨翼,以及更多的连品种都分辨不清的东西。
这些血魔还保留有最后的一丝理智,可就如同他们所说的一样,灵魂早已在两百年间被同化。在他们未曾察觉之时,身体已然换了新的主人。最后这点神智的保留,也只不过是虫子们有意为之,为了……引诱魔王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