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局面混乱之中,缪伊缪斯陛下连斗篷都扯下来,这会儿不知扔到了哪里。那条明显不一般的尾巴,就这么赤|裸裸亮在大庭广众之下。
老实而憨厚的巫妖心想:霍因霍兹大人恐怕又要生气了。
霍因霍兹没有生气。
绿色的史莱姆坐在床上,像一只软弹的抱枕。在他旁边,魔王终于解决完白天的事务,脱下外衣物就爬上床,甚至坏心眼地用身体故意在床上弹两下。
史莱姆于是被弹得往上飞,好在没直接撞上天花板,只在半空中掉下来而后滚了几圈,差点从床上滚下去。缪伊缪斯眼疾手快赶紧将史莱姆捞回来,他重新将小团子放回到被子上,自己则钻入被子里。
“霍因霍兹,你刚才差点都掉下去了,你怎么都不会自己爬回来……哦,忘了你现在没有手也没有脚了。”
史莱姆没说话,只用背影对着他……真的很像个绿色的蘑菇,好圆啊。缪伊缪斯没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戳了戳脑袋又戳戳对方的后背,史莱姆被戳得东倒西歪,又默默自己爬回到原位,看起来怪可怜了。
噗。魔王禁不住笑了笑,笑着笑着声音愈加小,尾巴跟着一并垂落下来。霍因霍兹醒来后就没搭理过他。
“……你生气了吗?”缪伊缪斯抱着膝盖,后背抵着枕头,将自己下半身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他细数起自己有可能引起对方不快的“罪状”:今天不小心把尾巴露出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正巧被醒来的霍因霍兹抓包,估计这家伙又要唠叨很久……为了吓住那些人类和恶魔,他今天又是放火又是徒手砍树,霍因霍兹肯定要说他不够仁慈……
哦,还有,他整整一天都将醒来的霍因霍兹抱在怀里,还强行捂住对方的嘴,不让对方说话……嗯,让他好好想想怎么认错会比较有用。
魔王正在心底里一门门给自己算账,就听见沉默了许久的圆润绿蘑菇终于开口:“缪伊缪斯。”
“嗯哼,怎么了?”
绿蘑菇又不说话了,仿佛只为叫他这么一声名字。缪伊缪斯想了想,干脆弓起膝盖,伸手将史莱姆捞过来,将其放在大腿与腹部之间的凹陷里。他拨弄着对方的身子,让其在被子上转了一圈,被迫与他对视。
圆润清澈的碧绿液体,在橙黄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缪伊缪斯盯着这团冰凉的液体看,看到液体下面被映成深色的砖红色方格被子,看到液体里面几颗变大又变小的气泡。他上手又戳了戳,史莱姆原本偏凉的身体早已被他在白天间捂热,这会儿好摸极了,像个巴掌大的暖手袋。
“缪伊缪斯……”
团子版的霍因霍兹又在低声叫他了,缪伊缪斯干脆不再回答,只静静揉捏手上的热水袋。他想,霍因霍兹也从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过。绝大多数时候,霍因霍兹总会板着脸,在他面前摆出上位的姿态。
对于他来说,霍因霍兹究竟是什么呢?照顾他,保护他,教育他,引领着他又私自规划好他的一切。这不公平。
“对不起。”史莱姆看着他,终于说出下一句话。
“你犹豫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这个?”缪伊缪斯感到费解,他甚至比刚才更努力地去回想,霍因霍兹究竟有哪些地方需要道歉。
霍因霍兹骗了他这么久,无论是史莱姆还是精灵,通通将他瞒了过去,嗯,这确实该道歉。霍因霍兹完全不考虑他的想法,一只恶魔在外面捣鼓了这么多年,把自己的灵魂弄得破破烂烂,这也需要道歉。还有……
“我不该强迫你。”巴掌大的史莱姆仰着脑袋看他。
停,这又是哪一个话题?强迫?霍因霍兹强迫他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下次如果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对我进行攻击。”
缪伊缪斯听懂了,他却开始懊恼自己竟然和对方如此心有灵犀,竟然这么快就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情愿霍因霍兹不道歉,现在这样弄得他们好像生分而尴尬。
不就是那种事吗?霍因霍兹这老古板连这都没法接受?魔王直接问了出来:“你当时明明很兴奋,现在装成这种无辜的样子想要做什么?别以为你变得这么小,我就不忍心计较。”
史莱姆再次变得沉默了,塌软下身子不再与他对视,良久才低声又说:“对不起,我会离开……”
“不是,你这恶魔怎么一天天的总想着离开啊!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要和我说吗?”缪伊缪斯又气又好笑,他恨不得拆开对方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
霍因霍兹呆在他身边唠叨了他一百年,现在却想一走了之,凭什么?他又不是霍因霍兹养的宠物,说丢就丢……就算是宠物也不能乱丢弃吧!
“缪伊缪斯……”
小团子又用那种低沉而轻缓的语气叫他了,叫得缪伊缪斯心痒,尾巴都忍不住翘起来。
“我想要吃掉你。”小团子说。
翘起的尾巴吓得一抖嗦,立即缩回到枕头下。
“你说什么?”缪伊缪斯恍惚问,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可霍因霍兹没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我想要吃掉你的眼睛,吃掉你的嘴,吃掉你的耳朵,从头往下吃……最后再吃掉心脏。”
魔王下意识往后靠,却发觉自己早已背靠床板,无法逃离。他看着自己身上小小的史莱姆,隔着一层被子突然觉得发冷。霍因霍兹没有开玩笑,他听出来了。
对方说话时将视线从他的眼睛移到嘴巴,从耳朵移到发梢,最后停留在他的胸口,就仿佛他真的一寸寸被吃掉了一样。
他听到对方用熟悉的语气轻笑了声:“害怕么?”
“……你吓唬我?”
史莱姆又不回答了,只是轻轻蹭起他放在被子上的指尖,并将其包裹。柔软,清凉,如同被上好的膏脂涂抹。缪伊缪斯以为对方在与自己做游戏,于是没有收回手,只好奇注视。
“如果我有牙齿,你的这根手指已经被我吃掉了。”
“……”
藏在枕头下的尾巴蜷缩得更紧,魔王下意识颤抖一瞬,却仍旧没有收回手。他似乎知道霍因霍兹为什么会在昏迷前换成史莱姆形态了。
心上像是被戳了一下。
房间内的灯被蓦地熄灭,缪伊缪斯抓起史莱姆放在枕头上,迅速躺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一气呵成:“好了,睡前闲聊结束了,明天还要早起。今天他们虽然被我吓住了,但以后冲突恐怕还会发生,我们得做好规划……”
魔王咕噜咕噜说了一串,史莱姆便贴着他的脸听他说话,没有出声打断。
直到房间内重归于寂静,黑暗中那道低沉的声音才轻轻响起:“缪伊缪斯,我快要到极限了。”
“到极限之后,你会把我吃掉?”
“嗯,所以你最好在那之前将我处理掉。”
“你又想跑,小孩子都不会被这种恐吓吓到。”
“……”
“你现在精神好些了吗?如果还是很难受,我可以再喂你一点血。”
“不用,这些天的休眠足够了。”
“哦。”
不知过了多久,低低呼唤名字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却换成了魔王叫另一只恶魔的名字:“霍因霍兹……”
“睡不着么?”
“别给我装傻,霍因霍兹。你体内承载了太多污染。你自己是吸收不了这些污染的,你直接将那么多虫子都吞噬了,你承受不了……”
史莱姆将头顶那一小截贴上魔王的嘴唇,轻轻一碰,魔王霎时间便停止了话语。
“那只虫母的王虫卵与亲代子虫,已被我全部吞噬。它失去了大半力量,躲藏在王都里,短时间内无法再进行长途逃窜。缪伊,这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在那之后,我要给你解决你的问题,你不可以跑。”黑暗中,魔王认真说。
第96章 天堂与地狱
“当我们的生命走至尽头,灯火熄灭,仁慈的主会派来纯白的天使,天使将审判我们死后的归途。至善者当身披洁白羽翼去往主的国度,那即是天堂,即是乐园;罪恶者将被投诸火湖中,地狱火永远灼烧他污垢的心脏,直至世界的尽头。”
教堂中,面容柔和的修女将上下两双手分别合十,她低垂眉眼,一切神色便掩映在薄雾般的面纱中,叫人看不分明。高而挺拔的肃穆神像下,哑黑镶白边贴身制服裹着成熟的身体曲线,长椅上三三两两的男人看得忘了神。
兴许新来的修女嗓音果真动听,哪怕从小听到大的圣典都显得如此令人着迷,男人们眼神逐渐火热起来,吐出口器,教堂内于是嘶嘶作响。
修女合上泛黄的厚重圣典,自下而上缓缓露出一双椭圆的复眼,用一种挑逗的目光点上离得最远的肥胖男人。男人了然站起,一双小而笨拙的翅膀自臃肿身躯后展开,带着他飞向教堂大门,熟练落下锁。
落锁的教堂内酝酿起欢愉的气息。
今天是每周接受洗礼的日子,有人敲响教堂的门,见无人应声,便随手在石门上落下深深几道爪印,反身走回降雪的街道上。
今年的雪大而厚重,白得扎眼,衬得雪中那几抹红浆像绽放的花,铁锈味浓郁。过一会儿,这红浆便又被新雪覆盖。
行人走在路上,被一衣着残破的小男孩撞到后腿,他低低暗骂了一声“下等人”,随手将男孩半头的短发抓下,连带着还有大半的红白头皮。头戴礼帽、随身携带拐杖的绅士自然看不惯这群寄生在王都下水道的“老鼠”,他用力将手上的皮块向远处脏水沟里一丢,苍蝇蚊虫顷刻间弥漫而上,这红的白的便被掩埋在黑烂与黄绿间。
男孩连连喊着道歉,等那行人远去,才扮鬼脸啐了口唾沫,又扑到雪堆里翻找起今天的食物。他头顶上已豁开口子,脑浆刺啦迎着风雪,其本人却恍然未觉。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不好过,大家都很饿,他们这种人便只能捡老爷们吃剩下的残渣。
他翻开一层又一层或新或旧的雪,捡起其中红色的软食与白色的硬食,就着新雪狼吞虎咽吃起来。
与他只隔一条街道的距离,女仆刚倒完今天早上厨余的垃圾,看到那翻找食物的脏兮兮小孩,露出不屑而轻蔑的目光。她上面两只手举着陶罐,中间两只手握着扫雪的扫帚,只下面两双手空余,便用这空余的手捂住嘴咯咯笑起来。
笑着笑着,那满嘴层叠的尖牙便穿过手掌刺了出来,她立即噤了声,悻悻回到宅院里。在王都塔尔塔罗斯只有粗笨的乡下人才会笑得如此不得体,她在镜子面前悄悄练习过许多次,却始终无法表现得和夫人一样优雅。
想到这里,女仆圆润的眼睛逐渐向外突出,嫉妒与憎恨在这新长出的复眼中流淌。
富丽堂皇的宅院里,无论夫人小姐还是老爷少爷,皆躺在床榻上,他们的卧室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肉食,或新鲜或烹饪好。来来往往的仆人们水流般汇入又穿出,像不知疲倦的工蚁,他们从厨房端来一盆盆血红色的酒,又将吃干净的带肉骨头搬出,转移给下等仆从清理。
“饿,饿,我好饿!不够,不够,这些还不够!为什么还没有做好?把厨师带上来!”翻倒与撞击声伴随暴怒涌出。
不一会儿,令人战栗的咀嚼声从卧室中传出,血红色从窗沿渗出,被纯白的雪裹挟,坠落于茫茫大地上。
今年的雪实在太大了。
王都塔尔塔罗斯是大陆之上距离创世神最近的地方,是神权杖上最耀眼的珠宝。这里教堂散落如星盘,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便能将圣典倒背如流:“至善者当身披洁白羽翼去往主的国度,那即是天堂……”
珠宝堆砌而成的王座上,国王身披重重黄金坠饰。他已在位两百年之久,面容却仍旧定格在曾经,像是一张上好的人偶皮囊。
这是一张青涩的脸,这是一双诡异的眼,全黑瞳孔外绣着一道细细的白圈,未曾眨一瞬。
王座之下,本不存于世的“怪物”们跪伏,狰狞森然,全然已看不出人类的样貌。天敌两百年的消亡给了它们足够进化的可能,它们不再只寄宿于灵魂深处,甚至能夺走这些鲜活的躯体。
它们是“母亲”最优秀的那批孩子,也是“母亲”最坚固的铠甲;它们拥有自己的意识,能感知“母亲”的痛苦与恐惧。
“母亲”的卵被吃掉了,它们的许多兄弟姊妹也被吃掉了。
“母亲”需要食物,需要修复。
【饿……好饿……】
国王青涩的脸中央破开蛛网般的裂缝,轻薄的人偶皮褪下,两人高的漆黑母虫自这小小的躯壳中钻出,肥硕的尾将王座压得不见。
咀嚼声在殿中回响,它吃掉这批孩子,却仍填不满失去的力量。还要更多,更多,否则……
——那只新诞生的母虫会夺走属于它的巢。
“在缪伊缪斯陛下的英明决策下,伦卡城很快由矛盾冲突转为团结统一,就如同陛下治理的深渊每一层一样……”幽灵404整理着魔王笔录。
他实在太过无聊,作为魔王的护卫,缪伊缪斯陛下显然不需要他的守护,带出来一肚子的军火没处使。
老族长尤利乌斯站在一旁,看着这行文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深渊的文字系统在这两百年间是改革重组了吗?”
“没有呀,您怎么会这么问?”404对长者乖巧回答。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们之间有一个恶魔,弄错了’团结‘和’统一‘的意思。”
仿佛是为了与老族长的复杂眼神打配合,只话音刚落,眼前街道上又爆发出来一场动乱。
一名成年女性人类扑跪在地上,抱着怀中闭眼的孩子哭喊道:“就是你们这些恶魔给我们喂了毒药,我的孩子今天早上才会浑身发热,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他还这么小……”
这骚乱很快引来许多围观者,当即有巫妖在旁愤愤不平道:“我们什么时候给你们喂了毒药?”
“就是那些汤!你们伪装成人类,给我们喝下了那些恶毒的汤!”
“真是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那可是陛下珍贵的血液!”
“好啊,你们还敢给我们喝魔王的血!”
伴随着太阳初升,街道吵吵嚷嚷开始了崭新的一天,一如这段时间来的每一日。似乎和一开始相比,没有任何不同,又似乎有些东西在悄然变化。这些人类竟已不再恐惧恶魔,甚至能随时随地与对方当街对骂,仿佛恶魔于他们来说只是模样古怪的稀少人种。
毕竟,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都知道,一旦他们之间展开武力冲突,那位红发的魔王就会冲上来将他们揍上一顿。不会致死致残,但足以在床上躺个几天几夜,叫苦不迭。连尤利乌斯都惊叹于魔王对力量的精准把控。
于是,指着对方鼻子大骂成了这群人类和巫妖每日的娱乐活动。
404远远旁观着那昏睡幼崽脸上的薄红,黑豆般眼睛眨了眨,想起从前研究过的动物案例,便吐出一只玻璃瓶子,飘上前道:“他只是发热了,我这里有魔药。”
见那人类张口又要骂,幽灵无辜道:“到底是骂恶魔重要,还是救你的孩子重要?”
女人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她犹豫着似乎是想要接过瓶子,但见瓶中紫色冒泡的浓稠液体,目光再度挣扎起来。在恶魔的诱惑下,她感到无比的痛苦与折磨。
恶魔: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作为炼金协会的优秀会员,404平生头一次遭到如此质疑。他干脆丢下瓶子,气鼓鼓就飘回到天上去,只留下一句:“魔药给你了,你自己决定用不用,哼。”
女人呆呆望着地上的玻璃瓶,阳光将其映如琉璃。雪原上生病那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他们这样一群魔力低下的人。只一场雪,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许多人便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生命。她的丈夫便是因此在几年前离开了她。如果与恶魔做交易,便能挽回最重要的人……
她咬咬牙,喊着泪光拿起瓶子,拔开塞子闻到里面诡异刺鼻的味道。她僵硬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决心将液体倾出,却不是流入那孩子的嘴,而是她自己饮下。
阳光在玻璃瓶上缓缓挪移,在周围人群紧张不安的视线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身体没有异样,她没有被拖入邪恶的地狱中去。女人放下一半悬浮的心,慌忙将瓶口喂到孩子嘴边,手腕仍在颤抖。
很快,孩子悠悠转醒,低声喊着“妈妈”。这位母亲和围观的人群才终于放下另外半颗心,女人紧紧将孩子抱进怀中,哭着笑着。
“妈妈,你怎么哭了?”
“你快要吓死妈妈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多亏了……”这话说到一半,后面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红晕被太阳照得发烫,揉在每个人类脸上。
好像确实是他们误会了。这是在场人们的第一反应。
应该道谢的。这是人们的第二反应。
可他们环顾四周,那群刚还和他们吵得激烈的恶魔,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缪伊缪斯将城堡下那群血魔留下的传送法阵给了炼金协会幽灵们研究,在第二区的空间压缩技术辅助下,稳定的改良版传送法阵很快研发而出。每当此时,魔王就会骄傲于深渊二十个区的联合产能。
汇报过程中,风信子告知了她深渊第21区的情况。得知余下六个区已不存在生命,缪伊缪斯很是安静。
他坐在会议桌前想,自己还是慢了一步。
史莱姆坐在魔王桌上的软垫里——这当然是缪伊缪斯亲自安排的“座椅”——看着魔王那副外人察觉不出的样子,也同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软垫里爬出,用软绵的头顶轻蹭魔王的手背。
缪伊缪斯被这安抚的动作逗笑,嘴角勾起,刚准备说些什么,又赶紧闭嘴。他想说:霍因霍兹你现在就像是我养的小宠物一样。
可不能说,不然霍因霍兹又要沉下脸了……不过,现在霍因霍兹就算生气,也没法对他怎么样了吧?
魔王揉了揉史莱姆的脑袋,尾巴悄悄翘起,得意晃动。
这场面很是温馨,温馨得桌对面的风信子眼中透出诡异的光。
她已经知道这位史莱姆便是霍因霍兹大人,虽然霍因霍兹大人的拟态风格变化太大,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两位大人的这番用意。
原来是深渊时下情侣间最流行的主宠扮演游戏,咳咳,霍因霍兹大人这不是挺会的嘛……
深渊中两位大人的行事风格总是大庭相径。
与霍因霍兹不同,缪伊缪斯并不在意臣民是否真正信服,也不在意对方是否有反抗之心——这种话自然只能放到心里说,绝对不能叫某只恶魔听见。
反正,只要跟着他就有肉吃,不跟着他就会被打,但凡长了脑袋的都会做出正确选择。从这一点来看,缪伊缪斯时常觉得,霍因霍兹其实并不懂得如何做一名君王。
是,霍因霍兹很强,懂得许多,但也总会想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王座这种东西可从来不是含情脉脉的让位,只有在暴力的厮杀与恐吓中,才能获得稳定与发展。
手最脏的那个家伙,才配站到最高点;连手都不愿意弄脏,凭什么叫人相信这家伙能牺牲更多的东西,去守护身后的臣民?
霍因霍兹这种有精神洁癖的麻烦恶魔,才不适合当领袖呢。这种满脑子道德的软弱家伙,只配安安全全坐在后面,进行一些脑力活动,等待他凯旋归来。
——缪伊缪斯真心希望如此。
当魔王顺着新式传送阵回到深渊,他竟感到一丝陌生。1区主城区已白雪皑皑,气象局的雪元素精灵们兢兢业业造着雪,街道两旁也已换上冬季合适的树木。
他在北域伦卡城呆了太久,那里长年冰封,令他忽视时间的流失。原来外面正常的时间节点里,万物已走向冬季了。
【霍因霍兹将活不过今年冬日。】
魔王从未忘记这份预言,他感到不安,又小心将不安藏下,状似无所谓地带着史莱姆,指挥大陆上下的人员传送。史莱姆看起来仍旧昏昏欲睡,没精打采,但除此以外再无别的问题。缪伊缪斯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他问过霍因霍兹:“即使回到这里,你也不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吗?我喜欢你人形的样子。”
这可是他第一次打直球,霍因霍兹像个瞎子一样,接收不到他传递的信号,仍旧晒着太阳,看起来懒洋洋的。
“史莱姆形态下,我的魔力最弱,攻击性也最弱。我的精神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保险起见,这样即可。”
“……”
“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处理处理?尤利乌斯说巨龙的龙炎能帮你稳固灵魂,我可以带着你去。如果他们不交出龙炎,我便带军杀上去。”
“……缪伊缪斯,你此刻看起来像个暴君。”
“所以,为了让我不成为暴君,你要好好活着。我记得南域无尽之海里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如果你死了,我会带军杀到海里,直到那群人鱼让你复活。”
“……”
史莱姆终于不再懒散晒太阳,小小的绿色团子从窗边爬下,一路来到魔王桌上,它歪着脑袋打量自己引以为傲的学生,像是在细细怀念旧日时光,又像是在思考自己的教育中究竟哪一步出了错。
魔王靠在椅子上,大大方方任由其看。
“我不记得教过你这些。”
“那你就该活得长长久久,一直呆在我身边纠正我的错误。霍因霍兹,你知道的,如果不是你,我并不关心这些恶魔住得如何吃得如何,我不在乎他们。是你说你想要改变深渊,一切都是从你开始的,是你说这样才是合格的魔王……”
“缪伊缪斯,你的情绪过于激动了。”
冷静的声音将魔王拉回现实,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死死摁着史莱姆的身体,手指掐得几乎陷了进去。他的力道很大,如果这并非史莱姆柔软的躯壳而是霍因霍兹原本的样子,对方的脖子大概已经被掐出乌青。
缪伊缪斯冷漠地想,霍因霍兹要是真敢去死那还不如直接被他掐死算了。这份阴暗的想法令他自己都感到恐惧,他怎么会想要亲手杀死这只恶魔呢。
是霍因霍兹陪着他走过这百年,没有霍因霍兹就没有现在的他。他是霍因霍兹一手培养成的魔王,他是霍因霍兹的,霍因霍兹也是他的……霍因霍兹只能被他亲手杀死。
魔王猛地站起,两手撑着桌面,椅子被带得摔倒在地上。他额上划下一滴冷汗,尾巴紧紧纠缠成线圈。他仓皇看着眼前情绪平稳的史莱姆,那一瞬间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转身跑出书房,桌面上的文件被扫一地。
史莱姆坐在桌面上,静静望着魔王消失的方向,而后重新躺下,继续方才没完成的午睡。
午后斜阳照在魔王宝石般质地的红发上,在奔跑间碎开。缪伊缪斯一口气飞了很远,远到再也闻不到恶魔的味道。他失神降落,站在人群间,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