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们点头,又摇头:“这些飞虫太过脆弱,最多只能看守树苗,但守卫不了你的生态瓶。你看,孩子,隔壁那位见习生的瓶子里饲养了一批章鱼。他很聪明,这些章鱼能够将触手伸出瓶盖,然后入侵……嘿,你的小瓶子要被污染了。”
他慌忙从那些坏章鱼手里抢过瓶子。
他的毕业论文要被别人的毕业论文吃掉了!
迟迟赶来的另一位见习生向他道歉,并告诉他制作守卫者的诀窍:“兄弟,重点在于神性,不要只做一些没什么力量的小蚂蚁。”
他不满道:“我给予了它们神性。这些飞虫拥有比一般蚂蚁更为强大的魔力与漫长的寿命。”
“不,那还不够。我是说,为什么不试试更强大的家伙呢?将那些能吓死小蚂蚁的东西加进去,比如时间、空间……”
于是,他捏出了一批更大的飞虫。
它们拥有庞大而虚幻的身躯,它们飞翔于天际与时空间。它们的每只眼都承载着一条可能的时间线,它们能影响灵魂与命运本身。
他称它们为巨龙。
这些更为强大的飞虫,是瓶子的守卫者,阻挡外来力量与内部本源的入侵。它们的职责便是维持瓶中世界的稳定。
小飞虫守卫他的小树苗,大飞虫守卫他的小瓶子,不错,真完美。
见习神明欢快地写好今日份的观察报告。
第二日,他的立项书被更快打返回来。
“你的世界缺少秩序!看看那些泥土上的爬虫!它们到处繁殖,掠夺土地,快要将瓶子撑破了!”
见习神明灰头土脸地回到研究桌前,他抓耳挠腮搜索起创世共享库,试图在前人的智慧里再次到处搜刮。
啊,有了,是海洋。小爬虫们会惧怕海洋,他应当在海洋里投放一批小水虫,与爬虫们形成对峙。
那是一批凶残的小水虫,孕育于广阔的大海。
他将沾有神性气息的器物投放于海底深处,于是陆上的小爬虫们贪婪地想要掠夺,海下的小水虫则会守卫着他的宝物,清除掉一批又一批闯入的爬虫。
至此,天空,大陆,海洋,每一片区域都有了各自的霸主。
这是生命最和谐的三角关系,是每一个神明都会学着捏造的初级世界。
可他却不满足于此。
在项目书审核通过的当日下午,见习神明想到了一个新点子。
他在神殿审核处注意到最近的创世标语,他发现前辈们已经不满足于物质世界,转而开始寻求精神世界的创新。
公正,善良,仁爱……神明们想要在造物中实现他们自己都没法实现的东西。
多么简单的事情啊。见习神明不屑地想着,便着手搓出一批新的小虫子。他要用这批小虫子去竞争创新奖,他要成为这届见习生中最优秀的存在。
他为新的虫子们取名为“恶之虫”。
“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会吞噬掉爬虫们心中的恶。它们以罪恶为食,它们便是如此善良的存在。”见习神明甚至已经在脑海里想好了获奖感言。
他没有将恶之虫的样本上报给审核处,他担心在发表前被剽窃了创意。他偷偷地在瓶中加入它们的卵,并将从神殿审核区拿到的创世之心开启……
世界正式运转。
一经启动,无法停止。
他的瓶成了恶之虫的温床,他的瓶中生态既毁。
他作为神明所创造出的第一个世界,快要死了。
他的房门已被审判官敲响,他将被捉拿去创世管理处审问。
他,这位无知的、自大的见习神明,只来得及搓出最后的挽救措施,将名为恶魔的造物投放到世界的豁口里。
他将还未孵化出的魔王们匆匆撒入其中,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石头掉落在世界的最深处,而后欲哭无泪地前去开门。
“113345号见习生,你触犯了创世法典第32条私自造物罪。现剥夺你的见习资格证,并对你依法处以一万年审判……”
见习神明与审判官离去,寂静的屋内只留下生态瓶独自运转。在审判结束前,任何神明都没有资格将其接手。
这只不幸的瓶子失去了造物主的看管,它将独自面对万年的孤独。在这万年之中,无论枯萎亦或是死亡,都将不会有神明对其施以援手。
对神明而言,一万年转瞬即逝。
对造物而言,一万年意味着千千万万生命的逝去。
神明不在意它的死亡,但瓶中生命在意。
——它们开始找寻自己的路。
苍穹之上,浮云成海。
巨龙遨游于云海,金光跳跃鳞片间。
一只独眼黑龙卧于僻静的云中,远离同伴。它庞大的身躯俨然化作雾蒙蒙的群山,自上而下遮蔽天空。它的翅翼像是两面暗冷的深黑湖泊,它的爪堪比一座人类的钟塔,它浅眠时呼吸的起伏宛若大地震荡。
它,忽然动了。
那独独的一只眼猛然睁开,龙在此咆哮。
【地底的入侵者,你为何前来此地?】
龙语自身便是一种咒语,强大的魔力在瞬间席卷整块云面。哪怕是以身体强度著称的人鱼,若是在此也会顷刻间被魔力波刺穿眼球与耳膜。
云团被掀开,露出其后藏身的入侵者,那是一团……火球。
火球中,人影若隐若现,长发披散。
缪伊缪斯站在火球里,一步一步靠近。火焰为他抵挡了绝大部分攻击,即便如此,这张好看的脸上仍旧眉头微蹙。
龙的攻击,原来这么疼。他想。
你的身体强度太低了——某只恶魔的话语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想起那人的话,魔王眉头皱得更紧。
在龙再次开口前,缪伊缪斯却先一步问道:“你的一只眼缺失了,是谁取走的?”
“……”
龙用又一次咆哮回答他的问题,魔王被空气中的波浪震得直接飞了出去。他像是一只脆弱的落叶,被风吹得上上下下飘荡。这片“落叶”却又很快张开翅膀,牢牢将自身固定在半空中。
他的身体强度不算好,但这双由魔力幻化而出的水晶骨翼还算合格。缪伊缪斯伸手将脸旁散落的碎发撩至耳后,看清眼前情景。
巨龙也张开了双翼,自远处正朝他飞来,那巨大的嘴伸展开来,露出尖锐的利齿,似乎要当场将他撕碎。显而易见,他将这家伙惹恼了,就因为他提了一句那只眼睛。
缪伊缪斯勾起嘴角,他伸出手仿佛是要释放某种魔法。巨龙也冷哼了一声,对眼前小小虫子的魔力不甚在意。龙口含浓缩到极致的魔力,即将释放的一刹那,却猛地咬牙,突兀将这团魔力吞回到身体里。
这滋味并不好受,黑龙一脸咳嗽了几道,巨大身躯匍匐在云上,像是吃进了什么硬物卡住。缪伊缪斯感到很是新鲜,津津有味在一旁观赏着。
【你……你……】
“我?我?”缪伊缪斯学着对方的样子反问,效果当即显现出来,气得那龙张开嘴似乎又想要将他撕碎。
但龙还是忍下了。
【你是魔王。】
“你认识我?”缪伊缪斯问。
他仍旧观察着龙的那只独眼,像是顽劣的小孩子盯着树上的鸟巢,思索着用哪块石头、哪个角度,来将巢里的鸟蛋打下来。
黑龙打了个寒战,它竟在此刻想起了两百年前的某一幕。被活生生挖走一只眼睛的痛苦,被弱小的物种站在头顶上的屈辱……它在眼前的恶魔身上闻到了熟悉的灵魂味道。
“果然,你的眼睛是被强行取走的。”缪伊缪斯看着黑龙不正常的反应,若有所思,“没有哪个魔王拥有起死回生的力量,也从未听说那位黑魔王有将人类变为魔王的能力。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龙。”
他从北域冰原雪山上出发,沿着通天山脉飞了许久。一路躲过巡逻的次代飞龙,直至抵达广阔的云海。他藏在云层里观察了大半天,最终只看到这么一位独眼巨龙。
龙这种强大的生命,怎么会有独眼存在呢?
【你身上有那个人类的气味。】
“你的眼睛是被他取走的。”缪伊缪斯肯定道,顺着往下继续分析,“他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你做了什么?你在两百年前袭击了人类的国度,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不,不对,你们根本不屑于看地面上一眼……”
当谈及“手下败将”,巨龙的神态明显震怒起来。缪伊缪斯心想果然没错。即便如此,愤怒的黑龙也没再对他施以攻击,仿佛在忌惮什么。
缪伊缪斯又笑了,这回是冷笑:“看来我身体里积攒的污染真的很多,你甚至都不敢在这里杀死我。”
【卑劣的老鼠,你身上携带的邪恶污染会玷污这片天空。】
它在这只魔王的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污染能量,从未有过,前所未有。这样浓缩的污染如若在这里爆炸掉,不提这片天空的下场,单就它自己绝对会当场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
缪伊缪斯伸出手,清澈的火焰在掌心间跳动。象征净化的火焰映在巨龙的眼中,却引起对方的警惕。就连这团火焰也携带着污染,吞噬污染的魔王也不能幸免于污染的侵蚀。
洁净的天空,从来免受污染的侵扰。天空之下被视为最干净的水滴,到了这里也会被认作是浑浊的脏污。
“我们在深渊里做了个火山,利用了深渊大约四分之一的污染。那火山的威力很大,射程也不错。虽然大概率杀不死你们,但将’垃圾‘射到这个高度还是没有问题的……”缪伊缪斯指尖的火焰一弹一弹,他像是玩着一只无形的打火机,火焰映照得他脸色明暗变化。
【你在威胁我们。】巨龙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总不能一直只有我们与’垃圾‘为伴,对吧?你们当初下到深渊去帮助人类阻止恶魔,不就是害怕深渊这个运行了数千年的’垃圾处理场‘出问题么?”
巨龙安静看着渺小的魔王。魔王的身影在它的身躯下显得那么小,似乎一挥爪便能令对方粉身碎骨。可魔王却还是只身来到这里。它又想起了当初那个不自量力的人类。
巨龙没有继续发出咆哮,亦没有再出声。这份沉默像是某种默许,它似乎愿意听听魔王的话语了。
缪伊缪斯却没有立即谈正事,只是盯着那残眼上的伤疤道:“我猜猜看,独眼很不方便吧?周围都没有其他龙,你被排挤了。失去一只眼睛后,随即带来了力量与地位的缺失?”
【……魔王,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有许多方法在不杀死你的情况下折磨你。】
缪伊缪斯又笑了笑,他下意识想释放魅惑,以提高谈判的效果,却又在第一时间将这魅惑收回。他想起了魔王宫中某只还在熟睡的绿色团子——既然霍因霍兹总想着偷偷跑出去,那他只能想办法将对方弄昏过去了。
把霍因霍兹弄昏,将霍因霍兹锁在家里,背着霍因霍兹独自去与巨龙谈判,将龙炎带回去给霍因霍兹用……这就是缪伊缪斯简单直白的计划。
他想起了霍因霍兹,于是那份习惯使用的魅惑被硬生生停止。
霍因霍兹或许不喜欢他对别人这么做……奇迹般的,魔王在这千万里之外的一刻开窍了。
魔王开门见山道:“我需要龙炎。”
黑龙的眼变得危险起来:【魔王,你可知龙炎究竟是什么?】
“是你们的心脏。”魔王竖瞳同样露出冰冷锋芒。
苍穹之上,是为龙的国度。
在吟游诗人们的故事里,头顶上的云之王国是富饶的黄金之乡。巨龙看守着它们的宝物,如同精灵看守着卡巴拉生命之树,比深海里最凶残的人鱼还要吝啬,攻击一切试图侵入的外来者。
可没有人类知道,龙只在乎一样宝物。
那即是神明所托付给他们的这个世界。
云层缭绕翻滚,气流被火炎烤得炙热,若有人类之躯在此,将当场在呼吸间被灼烧。十几个云区之外,中庭花园中,天之柱屹立,几条红龙漫游于此,被远处暴躁魔力波动吸引注意。
【那条独眼又在发疯了。】
【谁知道呢,所以我最讨厌黑龙了。那只独眼就算在黑龙中也是最疯的,身上带着一股爬虫的臭味。】
【毕竟是被爬虫取走眼睛的弱者。】
【当初就不该让他们回来,去过深渊的龙,已失去进入天之国的资格。】
低沉的龙语在数千米云层间游荡,无龙在意远处的魔力噪音。
毕竟,黑龙们总会自顾自地发疯。
缪伊缪斯在云层间躲避,骨翼轻盈如水上波纹,俯冲翻滚间连一丝云团都未搅乱。他倒是没料到话题刚起了个头,这龙便突然展开攻击。
简直比霍因霍兹还善变。
黑龙高悬于天际,阴沉身躯隆盖赤日,顷刻间吞噬这方云区的光影。纯白云床被染上浓墨,几欲泼下暴雨。
【我的眼睛……我的身体……我的心脏……不,你们别想拿走!】
龙在咆哮。
缪伊缪斯微皱起眉,尾巴下意识蹭了蹭骨翼末端。空气中的潮湿将他的翅膀似乎都带沉了,当下飞得逐渐吃力,可他的骨翼是魔法构成的幻影……这种“潮湿”的水汽恐怕也是魔力。
不喜欢这种感觉,想要甩尾巴,想要抖翅膀,想要有谁来帮他弄干头发。可惜“那个谁”现在还昏睡着。
在黑龙又一次用庞大身躯劈下重击时,缪伊缪斯侧入云层间,又俯身在下一声龙啸中跳上龙脊。他漫不经心在手中凝聚出半截剑柄,手腕翻转间便利落化出一道剑气。
银剑长鸣,破开长空。
魔王高高扬起雪凝般的剑影,剑光与水晶骨翼交相辉映,折射出用剑者低垂的眉眼。他似乎是在端详什么,在黑龙脊背上用目光细细丈量,然而这也不过发生在一瞬间。
下一刻,缪伊缪斯出剑了。
他的手腕轻巧挥动,仿佛握着柄空气,俨然不像是一名久经习剑者。可唯有剑气之下的黑龙,感受出这足以撼动山岳的一击。
黑龙感受到心脏的震动。
他并不陌生。
魔力凝聚于锋,聚焦于黑龙铁甲鳞片上一点,直至此时,剑身才徐徐铺展开来,显露出全貌。
那是一柄人鱼骨剑。
黑龙停下了,宛如一尊宏伟石像。
两百年前,他就是被一名人类刺入这里。
龙最珍贵的心脏,不在于被层层保护的胸腔之内,而裸露于外,化形于鳞,与千万层叠的鳞片混于一起,木隐于林。
【……你,为什么停下来?】
魔王的剑却停止于此,没有再进一步,一如当年那个人类。
冰冷雪白的剑锋抵在龙最脆弱的心脏,寒气震动。黑龙终于恢复理智,他降下头颅,卧在云端之上,沉重喘息。
缪伊缪斯的手很稳,他的剑术是某只恶魔一手教出来的。
斩龙不能动用蛮力,要在万千鳞片中找出那真正的心脏,这要一双好眼睛,一颗好脑袋,和一双坚实的手。
可惜,他的手虽稳,却不够坚实。
缪伊缪斯的眼神冷静,仿佛感受不到腕口的疼痛。骨头断了,只剩皮肉牵连,不教手掌当场坠落。人鱼骨剑虚悬于掌心,没有重量。现在的他,哪怕是一柄普通的剑也拿不起。
龙之心脏,不是魅魔的身体强度可以硬碰的。
这滋味不好受。霍因霍兹压着他打时只会揍出些皮肉伤,最多出点血,同时也反被他打出点血。霍因霍兹从来不会折断他的骨头。霍因霍兹……霍因霍兹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给了他这柄人鱼骨剑。
只有人鱼的脊骨才斩得动龙鳞。
长剑倒映着魔王赤红的发色,仿佛溅了血。缪伊缪斯没有即刻回答龙的话语,只是想着那只恶魔曾经的话语。
龙分四色,黑红金银。其中当以黑龙最为暴戾。他们是守卫天之国的兵甲,是时刻待命出征的军队。任何云端之下的争端与干扰,都由黑龙肩负。
——但世上本没有黑龙。
传说最开始的龙庭只存在银龙。纯洁的银龙受了污染,便要变金。再随着污染的程度加深,染成血红,直到深沉如墨,彻底浓黑。
没有谁能解释这种堕落的缘由,区区爬虫所带来的垃圾本不该能影响高贵的巨龙。自由的游龙在地上待久了,便负上不洁的黑色,仿佛某种诅咒。
“龙庭的黑龙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他们将撑不起天空。”霍因霍兹曾仰望天空对他这么说。可深渊里没有“天空”,只有虚假的极光。
“他们恐惧堕落,他们排斥黑色的同胞,并将其驱逐至外庭。他们不屑于地面上的一切,却也害怕地面上的’垃圾‘。所以,他们不会允许深渊这个’垃圾处理场‘出现问题。缪伊缪斯,就连龙都是自私的。在使命与责任面前,任何生物总会先想起自己,这是本能。”
霍因霍兹的语气很冷,仿佛置身事外讨论着剧本上某个情节的演绎。
“说得好像你去过一样……等会儿,你该不会还背着我跑去过天上吧?”魔王的关注点一如既往。
那时候霍因霍兹轻轻笑了笑,直至很久以后缪伊缪斯才理解到,那或许是自嘲:“我不能。龙庭的结界会排斥污染。比如黑龙只能生活在外庭,红龙则能栖息于中庭,而内庭只能由金龙与银龙进入。”
此刻,当缪伊缪斯亲自飞上来时,才明白所谓结界的力量。作为魔王,哪怕只在外庭都已感受到来自空气中魔力的压迫……可他作为魔王都能上到外庭,霍因霍兹体内的污染难道比他还严重?
从前缪伊缪斯或许会质疑,现如今他却只默默将这件事压下心头。那只恶魔让他生气的事情可太多了,多一件少一件已没有了意义。
带着手腕口那点钻心的疼痛,以及胸腔里同样或酸或胀的感受,缪伊缪斯以魔力驱使着人鱼骨剑,往那黑龙的心脏上又戳了戳。
“我不要你的心脏。你太弱了,心脏里的力量不够。我要一枚更好的心脏。”
黑龙呆了呆,明显没能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低吼:【更好的心脏……】
“我要银龙的心脏。你们这里只剩下一条银龙,就是你们的王,对吧?事成之后,我拿龙心,你拿龙眼,你就是新的王。”
魔王的语气充满诱导,此刻如同一名真正诱人下地狱的魔鬼。
他专门挑了这么只受排挤的黑龙,向对方展示了深渊的底牌与自身的价值——就是那个全自动“垃圾”抛射火山——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边刺着对方心脏威胁对方性命,一边给出对方难以拒绝的好处……
缪伊缪斯下意识又想接上先前没使出的魅惑,却又一次临到门口掐断。他想起留守在家中的可怜史莱姆,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顾家的好恶魔了。
却见黑龙一转态度,忽然嗬嗬发出沉闷的笑:【那么,他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缪伊缪斯心中升起不详的预兆。
黑龙突然转身,巨大头颅逼近,却不是攻击。那猩红的巨大独眼中没有魔王的身影,只放映着流动的一幕。那不是龙庭,不在云间,而是地面之上。
传言巨龙的眼睛能跨越时间与空间,看见正常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千万里之外,又或者百年之前,甚至是某些隐秘的梦境。
想要“看见”一个人,首先需要一定的联系,比如心头血液,比如对方最亲密的人与事。
曾有人取走了黑龙的一只眼,现在那人最亲密的人来到了黑龙身前,刺入黑龙的心脏。
龙眼看见了。
缪伊缪斯看见了。
他睁大眼睛,在猩红龙眼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本该存放于精灵之森的那具躯壳,迈着他最熟悉的脚步,走出了森林,走出了不知多远。
前方是繁华的城,飘扬着旗帜。
——那是人类的王都。
【嗬嗬……】
伴随着一颗心沉下去,巨龙发出诡异的低笑,缪伊缪斯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自己露出来破绽,他运着人鱼骨剑就要刺穿对方的心脏,眼前却已陷入一片猩红。
再度睁眼时,已没有巨龙亦没有天空与云。身上很沉重,也很潮湿,比先前更令他难受,仿佛被浸泡在水里。
……不,真的在水里。
准确来说是海水。
四肢被锁链束缚,稍一颤动就带来沉着拖拽音。他被锁在一只黑铁笼子里,沉在海中。长发飘扬于水,杂乱散开在脸颊旁,有些遮住了视线。
他微晃脑袋,吐出几个泡泡,想要看清周围情况。这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引来了看守者,水流声逐渐逼近,没有脚步声。
缪伊缪斯朝声源看过去,他看见了几个赤|裸上半身的家伙。人形,用贝壳、水藻之类的玩意挡住某些部位。发两侧是鳍,身下是长长鱼尾。
这是海里,这是人鱼。
缪伊缪斯眯起眼睛,没有理会来者,继续小幅度晃动起四肢。感受不到温度,感受不到硬度,感受不到气味,不真实。仔细品味起来,身上那种沉重和潮湿感也相当粗糙,不够细腻灵动。
这是梦,他被巨龙拖拽进入了梦里。
不该盯着那眼睛看的……
缪伊缪斯很是懊恼,随即想起在龙眼中看到了一幕,心下更是焦虑。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龙什么心脏,只关心怎么从梦境里出去。
该死的霍因霍兹竟然真的跑出去了,早知道把那个精灵壳子也带回深渊里关着。不,这家伙说不定还有新的壳子……越想越气了!
他得出去,赶在霍因霍兹做什么傻事之前出去,可他连这是谁的梦境都不知道。首先,这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梦,他从没去过海里……
正胡思乱想间,两条人鱼已游到笼子前。
“小老鼠醒了。”
“大祭司正好刚回来。”
“大祭司对人鱼不感兴趣,也许会喜欢这种地上爬的小老鼠。”
“这只老鼠长得还不错。”
“是送到大祭司的床上还是饭桌上?”
“先送到床上吧,要是大祭司不喜欢,就可以直接把床当做饭桌。”
缪伊缪斯:……?
数千年间,此地也曾贫瘠落后。或许是某次战乱,又或许是某次权势的更迭,流落的王室支脉逃难于此,又生根发芽。它于是璀璨至今。英雄与骑士前来这里,贤者与魔法师们驻扎于此。
这里是人类魔法最璀璨的王冠,这里是“它们”的巢。
当敌人前来进攻巢穴,“它们”便要坚守巢穴,将尊贵的“母亲”护卫在最深处。
精灵立于城门之上,金发随风飘扬。白雪划过发丝,却沾染不下任何痕迹,只是随着彻骨的寒风坠落,与地面上的积雪与污血一道混合,渐渐分不明晰。
他脚下是人类的旗帜,黑金色绣着王室的纹章。那纹章的羽饰与盾徽交叠相错,仿若盘曲的邪恶足虫,风中似在挣扎。
城门之下,骸骨丛生。尸体膨胀流有脓血,即便失去了头与心脏,仅剩的足仍在缓缓抽搐。黑色的巨虫甲壳陷在新落下的雪中,分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