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光呼啸。
在第1层中央控制下,自深渊第21至26层的浓稠污染作原料,第20层的炼金术师共同施法炼制,第3到19层法师将污染向上逐级浓缩、赋能、运输,分级转入第2层空间转移法阵。
千年不见白日的至深之污染,终于在今日重见天光。北部伦卡城转送基地里,漫天风雪与千里寒冰甚至都短暂离开了这片土地。那接连天地的雪山圣山,已然变成一座“活火山”。山脚下,法师们正源源不断向其“点火”,当中多为恶魔参杂少许人类。
这场漫长转运的终点,正是圣山之巅,至高苍穹之上。
龙庭云端,正遭受污染冲击。
没有龙前去阻拦山脚的动静,没有龙愿意在此刻堕天。它们能清晰感受到圣洁的云端正遭受不详,它们能惊恐地发现自己每一寸龙鳞都染上沉重的污染,它们意识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试图排斥它们于龙庭之外,它们用尽全力与之抵抗。
巨龙们用以区分尊卑、维护阶级的结界,终于开始将它们驱逐。倘若此刻飞下云端,此生将再无回来的可能。没有龙愿意站出来御敌,哪怕那些敌人于它们而言力量形同蝼蚁。
缪伊缪斯静静站立,即便生命树中那枚龙眼不言语,他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惊骇。
最先受到影响的,是红龙。它们率先染上黑色,从中庭被结界排斥到外庭,被迫屈辱地与黑龙为伍,提防黑龙们的敌意;它们迫切地想要回到原有的阶级,却又恐惧落得更深。
紧接着是黑龙。它们连外庭都难以继续浮游,当第一条黑龙被推出云端,惊慌与不安弥漫开来,愈来愈多的黑龙堕下云层。可这群被驱赶出乐园的龙却并未前去攻击施法的敌人,它们只是嫉妒着上方还未下堕的同族,它们一无所有,它们无所畏惧,它们转身开始将魔力轰向云端,妄图拖下更多可怜虫。
龙庭混乱不堪,红龙们向金龙求救,渴望宽松结界限制,放它们回归。可金龙们自顾不暇,它们是至高天的掌权者,彼此间关系盘综错杂,朋党对立,此刻甚至暗暗攻击仇敌,以更多地维护自身势力。
神圣的巨龙,被创造以支撑天地的巨龙,不知何时已成为私欲的囚徒。
而那条安然被尊于万千生命之上的银龙,则在这场混乱中由始至终未有现出身影,保持静默。
缪伊缪斯只是等待,他没有理会那枚独眼的焦虑与吵闹,眼睛直直盯着苍穹之上的某处,像一尊朝圣的雕塑。
当太阳升起第三轮时,云端上的气息一瞬间变了。
魔王竖瞳微变,在所有巨龙都没有反应过来时,绽开水晶骨翼,猛然朝上全力飞去。
——结界消失了。
第105章 千面
【此方世界为至高天的尽头,时间与空间交汇之点,灵魂长眠之地。】龙眼于魔王脑海内低吟。
脚下是苍白花海,抬头是一望无际的繁星。缪伊缪斯走至夜色尽头,耳边隐约有轻而缓的歌谣,如同精灵们对他诉说。
【很久以前,为王权更迭,内庭曾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自那以后,这里便永远沉入夜色。】
“你是黑龙,但对这里很熟悉。”缪伊缪斯小心避开那些齐腰高的白花。它们透明皎洁,慵懒绽放,无风却轻微摇晃,如同深海下幽静的水母群。
【……我便是在那次争端中受到算计,被至亲驱逐出去。】龙眼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愤恨与羞愧。
“猜到了。”缪伊缪斯并不对这些往事好奇,他看起来像是随心所欲游走,实则却警惕地感知起周围魔力波动。
那条银龙显而易见是躲藏起来。也许对方已同样受污染影响,无力自保;又或许只是单纯谨慎,试图在某个角落暗暗发起突袭。
【这就是你专程与我合作的原因?你看出来我原本也血脉不俗?事实上,如今在位的这条银龙,当初甚至为我手下败将,若不是……】龙眼突然兴奋起来,连带着对魔王的眼光都有些许赞赏之意。
“不,我只是觉得,能有资格与霍因一战的对手,总归不能是哪里来的小喽啰……那多丢霍因的身价。”
自打重回内庭便开始喋喋不休的龙眼终于消停下来,挣扎几下似乎想要吐槽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如果此时不是受制于人,这条龙大概已黑了脸,并要破口大骂。
“喂,你说……”魔王停下脚步,往后挪了一个身位,避开又一朵试图往他身上蹭的白花,“这些花是什么?”
【人类的灵魂。】
“灵魂?”缪伊缪斯眯起眼睛,“我可不觉得人类的灵魂有这么干净。”
在恶魔们的眼中,人类的灵魂总是肮脏的丑陋的,遍生虫斑。可他没从这些离体的灵魂中看到那些脏污。
【他们不是一般的人类。魔王,你知道天国吗?】
缪伊缪斯点头。霍因曾同他说过,在人类的圣典中,生前至善之人,死后将安息于主的天国……
“你们将他们的灵魂像花一样栽种在这里,这就是所谓的’安息‘?”缪伊缪斯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眼前白茫茫一片璀璨花海,突兀便成了亡灵的坟墓,诡异而阴森。
【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原本这些灵魂应当自由地游荡于这里,沐浴主遗留下的力量恩惠,直到进入下一次轮回……】龙眼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内庭的一切已大不相同。
缪伊缪斯神情逐渐凝重:“这种灵魂纯粹无污染的人类,应当很少见吧?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你说的’轮回‘,是死后要等多久才能进行?他们是要排队吗?你不觉得……这里的灵魂积攒得太多了?”
苍茫一片纯白,构成死寂的天国。
空荡繁星之下,纯白花海摇曳;满载大地之上,虫群肆虐。
魔王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见过的人类不多,但好歹算是听过其他恶魔描述。世界上没有不生虫斑的灵魂,原来都囤积在了这里。
但是,为什么?
他抬眼望向来处,那里高大门扉树立,光门之外隐隐有黑色雾气向内弥漫,周围空气似乎都正在被扭曲。可这星空之下的花海,却仍皎洁如月,未尝有丝毫衰败。
“他们,不惧怕污染。”缪伊缪斯怔然。
“这是一个奇迹。”有声音在身后回答。
魔王身形一僵,缓缓才转过身去。他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他看见棕发垂于莹莹白玉花海间,他看见那极浅的绿眸温柔如水,向他轻笑。
——霍因。
呼吸发紧,眼睛也不愿眨动,他就如此望着那道身影缓缓从花海另一端走来,而他竟然……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身后的几株花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像是在宽慰,像是在安抚。这次缪伊缪斯没有躲开,他全身心都紧盯着眼前的“人类”,甚至没有注意到脑海中某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再没出现。
警惕,抵触,紧张,这一切全数落在那双温柔的眼中。那人像是有些苦恼,无奈停下脚步,嘴角仍带着淡淡的笑。
他站在安全距离的边界,伸出一只手:“缪伊,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很亲昵的称呼,缪伊缪斯呼吸一滞。
他没有向前接过那只手,固执地反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影于是轻轻摇了摇头:“你应该已经见过我的很多身份了。恶魔,精灵,血族,人鱼……至于现在这个身份,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缪伊。”
温柔的,深情的,真挚的,如此珍贵的眼神,似乎没有人能够拒绝。就连缪伊缪斯都忍不住软下心,面上一阵恍惚:“你在这里,等了我很久?”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到这里,等你……同我们踏入新世界。”
“……新世界?”
缪伊缪斯指尖微颤。
这个词语他曾在不久前听过。从那只黑龙的嘴里:那些银龙想要夺去生命树,借助其飞往新世界。
“这个世界快要死了,主抛弃了我们。”好看的浅绿眼睛被鸦羽般的眼帘覆盖,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但是,缪伊,无辜的灵魂不该一同受难。我想要救他们,我想要带着这些纯洁的灵魂,和你一起前往新世界。”
那只悬在半空未被接过的手,缓缓向一旁挥开,仿佛在像魔王展示这片壮观的、一望无际的花海坟墓。方才自由晃荡的白花们,不知何时已果真如墓碑般静静站立。
“你是因为这个,才把他们的灵魂囚禁在这里?”缪伊蹙起眉,他似乎已经相信了这番说辞。
“囚禁?不,我在拯救他们。”自称为霍因霍兹的青年有些哀伤地抬起眼,“我喜欢这些干净的灵魂,他们的诞生如同造物主的奇迹。生命的赞歌抵抗了原初的诅咒,超越了灵魂的束缚,成为某种永恒的存在。可他们毕竟只是人类,只拥有短暂而渺小的一生,轻易便会被碾碎。”
男人自花海中走来,绸缎般的长发盛满星光,如同天使自高天缓缓落下,递出通向无垢天国的通行证。那些纯白如幽灵的花朵轻颤,似乎想要挡在魔王身前,却被男人随手拉开。
“缪伊,我想要和你一起创造一个新世界。那里没有污染,没有罪恶,没有痛苦与磨难,只有纯洁的灵魂栖息于主的国度。”他想要伸手拂过魔王的脸庞,却被对方轻易躲过。
“我不记得霍因这么信奉造物主。”魔王冷冷说。
男人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刺耳:“缪伊,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了解我?”
男人向旁抬起指尖,水镜竖立摊开。缪伊缪斯瞳孔微缩,他于水镜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看见霍因霍兹——那是他从未看过的样子。
他看见美丽而残忍的银尾人鱼,将另一高大人鱼斩于白骨王座之上,纯金冠冕自王座之上跌落,滚下百层台阶。溅出的血液沾染上冷漠的眼,撼动不了这张脸分毫,仿佛人鱼随手处理的只是死物……
他看见高贵圣洁的金发精灵,幽幽立于漆黑空间之内。在精灵面前,精灵王身披华服,奄奄一息,四肢被锁链囚禁于荆棘中。精灵王憎恨瞪着眼前的叛徒,而“叛徒”只凉凉笑着,启唇似乎说着什么……
他甚至看见霍因霍兹杀了好几只重要恶魔,就在深渊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而他作为魔王竟一无所知。他看见霍因霍兹化作不同恶魔的样子,行走于他身侧,扮演着不同身份。
这种场面,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位可怜的魔王是被架空了吧。缪伊缪斯这时候甚至还有心情吐槽自己。
“这些场景,你好像都不知道。”男人自上而下怜惜望着他,将魔王脸上神情尽收眼底。
缪伊缪斯冷冷往后又退了一步。原本靠在他背后的花们,迅速体贴地为他让出一道开路。
“这里面好像没有’你‘啊?”魔王扬起头,故作惊讶,“如你所见,霍因这个脑子有病的杀人狂在深渊里杀恶魔,在海里杀人鱼,在森林里杀精灵,这会儿又跑到人类那边……杀人类。怎么好像没有你这个天空之上的’马甲‘存在?”
男人笑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喜欢杀人。”
缪伊缪斯也笑着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喜欢什么?是喜欢我尾巴上的这个金环吗?”
“……”
仿佛没有注意到对方神色的变化,魔王甩了甩桃心尖尾端,由生命树根系化成的尾环便跟着晃动。
男人的目光没有被那金环吸引,像是并不在意。
他只是轻声问:“为什么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我也是’他‘,我拥有他的一切记忆。我不想要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缪伊……”
缪伊缪斯终于狠狠皱眉,他愤怒指责道:“你不仅伪装成他的样子,还看了他全部的记忆?”
“……”
男人笑了,这回是低低的笑,笑得玩味,笑得若有所思。他似乎终于发觉无论如何都没法哄骗眼前的小魅魔,再抬起头时,仍是那张五官,气质却变了很多。
“我那不争气的哥哥给你编织过一次梦境,你在梦境里不是和幻影相处得很好?怎么现在倒是不愿意亲近了?我想我比幻影要真实得多吧?”
哥哥?那条黑龙?
缪伊缪斯终于确认了面前人的身份,他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反手从掌心间化出一柄人鱼骨剑,直刺对方胸口。
那人似乎没料到眼前的魔王如此行动派,又或是身体情况确实不佳,并未及时躲开,当即肩头中了一剑。被刺穿的身体部位如雪花般飘散开来,很快消失。
男人侧头望向自己空洞的左肩,面色阴郁:“那条疯鱼的脊骨?竟然送给你了……”
缪伊缪斯眸光微不可查变化一瞬。看来这人并不像先前吹嘘的那样,拥有霍因一切的记忆。这令他心里好受许多。一想到可怜的霍因连记忆都被外人翻个底朝天,他就觉得心疼。
无论心中如何翻滚,魔王的一剑一招却仍然快准狠,不给敌人留下丝毫喘息机会。他甚至觉得自己曾在霍因手底下练了那么多年剑术,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一瞬,为了将这头狡猾的银龙斩于剑下。
“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下面快要死了,你确定还要在这里与我争斗?”男人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和一半的脸,此刻剩下半张脸一开一合张嘴说着话,无端生出恐怖。
魔王终于说出了这场单方面虐杀中的第一句话:“当年涅墨西斯能用一只龙眼给予他第二条生命,如今我就能用你的心脏给予他第三条生命——你给我把心脏交出来!”说着魔王又斩下一条胳膊。
“……”这个疯子!
那是一件埋藏极深的往事。
那是一个热闹的夜晚,王城正举行庆典,庆祝魔王陛下的一百岁诞辰。街道上张灯结彩,果酒的香甜味弥漫在每个恶魔鼻尖,他们载歌载舞,他们吃着舞会上的佳肴。
魔王很快便离开中央广场,独自走入寂静的城堡,站上高楼眺望台。他趴在边沿上,垂眸静静望着这一切。
“不去跳舞么?”有恶魔站到他身侧,今夜远离喧嚣的不止他一个。
“你没教过我跳舞。”魔王没有回头。
这声音像是抱怨,这语气像是撒娇。来者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记得我为你请了老师。”
“我要你教我。”缪伊缪斯说。
“你喝醉了。”
不。魔王在心里回答,他方才只沾了一点酒液,他的大脑理智而清明,他只是有些热,所以才会在这里吹风。
“霍因霍兹,你恨人类吗?”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你恨恶魔吗?”
掌控整个深渊的魔王陛下,侧过身来,朝对话者缓缓歪了歪脑袋,露出脸上酒醉的红晕。他背靠低矮栏杆,长发便在风中向外飞舞,像是要从高空飞出去。
恶魔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风信子没有看好你,你还是碰了酒。”
魔王静静看着眼前人,他问出了今晚第三个问题:“你恨涅墨西斯吗?他强行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使你成为了你所痛恨的存在,使你与恶魔们为伍,使你……不得不照顾我。”
“我并未……”
一根手指轻轻打断了恶魔的回答,它点上了恶魔的唇,于是一切声音都消减下来,耳旁只剩下风。魔王已坐在了围栏之上,他微微抬起头,指腹描摹着对方的唇形,时不时向下摁压。
他笑了笑:“霍因霍兹,你做人类时,杀死了多少恶魔?如果我在那时候遇见了你,你会用多少剑将我杀死?”
不等恶魔回答,魔王便迅速变脸,冷下嘴角:“我要是让你现在去杀几个人类,你会不会像杀我一样干脆?”
在那双晶莹的眼中,恶魔却是没有被激怒,只是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缪伊缪斯陷入困惑,被酒中魔素侵扰的大脑愈加迟钝。
他呆呆地任由对方蹂|躏自己的脸颊,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要捏我的脸?”
“因为你的脸很软。”或许是仗着魔王醒来后不会留下多少记忆,恶魔的话语罕见地突破了一直以来的人设。
果然,醉酒的魔王陛下并未有所惊疑,甚至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哦,那你捏吧。”
恶魔的指尖顿了顿,而后缓缓加重力道。
他问:“为什么今晚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想要我抱你吗?”
“……”哪怕是醉酒后的魔王,也没能诚实地点头。
“理智而骄傲”的魔王大人,只是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将目光移到脚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可恶魔却仿佛没有悟到这份委婉的默许:“哦,不想要我抱你。”
魔王猛地抬起头,眼睛圆瞪。
回应他的是头顶上一声轻笑。
已过午夜,城内仍灯火通明,似乎这群恶魔们已打定主意彻夜高歌。
魔王身边一位近侍担心道:“陛下从第一支舞开始就不见了。”
与其容貌相似的另一只恶魔说道:“霍因霍兹大人也不见了。”
这对魅魔姐妹对视一眼,才叹了口气:“好吧,对陛下来说,比起这种嘈杂的场合,还是和霍因霍兹大人一起更开心。”
被担忧着的魔王大人,如她们所料正坐在某只恶魔腿上,窝在对方怀中。他们坐在城堡高高的围栏之上,头顶魔素晕染的极光,脚下繁华喧闹。
缪伊缪斯仍感到大脑的沉重,可胸腔却从未有过的轻盈。几只骨翼鸟自远方飞起,而后零点时分的钟鸣缓缓响彻整座城。喧哗的恶魔们在这同一时刻停下手上动作,他们安静下来,虔诚地向魔王陛下的城堡致以注目礼。
待到一分钟过后,城中热闹重新沸腾。无人知道那城堡尖顶的阴影中,他们最尊贵的陛下就在那里,默默注视着一切。
缪伊缪斯想,他在这一刻似乎终于能与涅墨西斯——与那位几乎未曾谋面的“父亲”体会到同样的感受。王座被臣民们簇拥,于是他们便为王。
当那午夜的钟声敲响,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已真正走过整整一百年。那是并不孤独的一百年,是一条被鲜花与掌声簇拥着的、热闹的一百年。但花路的最开始,却只是一个苍白而疲倦的灵魂,抱着另一个脆弱的灵魂,相伴走入一座荒芜的城。
他把头往后靠,感受着恶魔不再跳动的心脏,感受着对方胸膛间并不温暖的触感。他们如此亲昵偎依在一起,却又相隔如此之远。
他问恶魔:“如果我带领他们复仇,你会杀死我吗?”
恶魔回答他:“不会。”
“可你甚至不允许我出深渊。”魔王的眼睛清明,似乎已完全酒醒。可若是清醒的魔王,此刻不该与身后的恶魔如此亲昵。也许他仍醉了,醉得不应清醒。
“缪伊,仇恨所带来的战争,只会激发新的仇恨,带来新的伤痛。”恶魔少有地如此喊怀中人的名字。
“可他们的仇恨需要发泄。”魔王的声音很冷静,“霍因霍兹,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不在乎。恶魔的生命太过漫长,也太过痛苦,有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比活着更为重要。”
“这一百年里,深渊变了很多。”
“那是因为他们满怀希望地渴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霍因霍兹,你教过我的,所谓王便是要顺应民意,得民心。”
“他们痛快地了却怨恨,可却会牵扯进其他生命。”恶魔的声音很轻。
魔王皱眉:“霍因霍兹,我是魔王,我并不会为人类考虑。无论那些遭受报复的人类有多无辜,我们始终是异族。如果你想要我放弃,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教育我,同化我,让我对人类怀有亲近。可你没有。你……”
“可你会死。”恶魔说。
天空上盘旋的骨翼鸟终于落回钟塔,像是落下苍白的尘埃。它们降落时翻卷着翅膀,就连城堡之上也能听到破风的声响。缪伊缪斯好一会儿才从嘈杂的耳鸣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问:“……你说什么?”
“你将被他们的仇恨裹挟,你将卷入战争,你将孤独地死在陌生的土地之上,或是被亲信们分食。而你的牺牲却并不能消解他们的愤恨,你的死亡将毫无意义。我不认为这是魔王的价值所在。”
恶魔的声音冰冷而漠然,为魅魔方才那点心动泼下凉水。缪伊缪斯想,好吧,他该知道的,这就是霍因霍兹,总是傲慢地指出他的错误,认为他幼稚而愚蠢。
……他竟然会有一瞬心动。
他同样冷硬道:“好,那你告诉我该怎样做?是在这深渊里龟缩了一百年之后,继续躲藏下一个一百年,然后眼睁睁看着不满的恶魔暴乱,还是等候下一次外界的入侵?霍因霍兹,你比我更清楚,这群恶魔们能如此团结地站到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感激你在这一百年为深渊所做的一切,但如果你执意……”
魔王忽然屏住了呼吸,肩头传来微微沉重,恶魔柔顺的长发蹭着他脸侧,恶魔沉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侧,恶魔……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
——他彻底酒醒了。
“霍因霍兹?你……是困了吗?”那点强撑起来的冷漠骤然融化,缪伊缪斯小声问道。
恶魔没有回答怀中人的问题,只是呼吸声清晰拍打在对方耳尖。
魔王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不知是否为心里错觉,他怀疑这双可怜的耳朵已经红透了。他终于意识到,这里醉得最严重的,恐怕另有其人。
怪不得这家伙今晚这么反常。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是有什么心事吗?最近公务很繁重?缪伊缪斯脸发烫地胡思乱想着,极力忽视肩头上的异样。
见恶魔呼吸愈发悠长,缪伊缪斯有些慌张:“如果困了的话,我扶你去卧室睡觉吧……这里风太大了,我还压在你腿上……”
“别动。”恶魔的声音压得很低。
同一时刻,缪伊缪斯感受到腰间被紧紧环抱,连垂在腿上的手都被对方抓起来,等回过神来时已十指相扣。
霍因霍兹醉酒起来,还挺黏人的。他眼神飘忽地想。
可惜身后恶魔似乎并不理解何为温存。这份安静的亲昵未持续多久,对方便忽然“醒”过来,继续用冰冷的话语继续方才不快的话题。
“他们并不值得你付出,他们愚蠢而狡诈,贪婪而短视。他们簇拥你,仅仅因为你拥有价值。可你所给予他们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回馈于你的。”
这话可真难听,难为霍因霍兹平日里在恶魔们面前那般人模狗样地演戏。缪伊缪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胸口发堵,他只是问:“一百年了,你仍是对这里没有归属感吗?你对我们……对这些恶魔没有一点好感吗?”
“没有。”
恶魔果断的话语让魔王垂下眼眸,轻搭在大腿上的小尾巴也同样皱巴巴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