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犹嫌说得不够,恶魔那莫名略带幽怨的语调又继续扬起:“今晚舞会上邀请你跳第一支舞的那只盘羊,他挪用了大量公款,私下里募养死士。庆典的筹办者——就是你今天笑着与之谈话的那只乌鸦——借此机会与下层军队联络,试图瓦解你对该层区的掌控。给你递酒的那只魅魔,甚至曾千方百计想要爬上你的……”
恶魔忽然不说了。
缪伊缪斯认真问道:“想要爬上我的什么?”
“什么也没有。”恶魔的声音很闷。
“可是你不说,我以后岂不是没法防备?”
缪伊缪斯被对方唇齿间的呼气弄得有些痒,他略微侧过脖子,反而被黏得更紧。
坏了,霍因霍兹真的喝坏脑子了。幸亏这家伙今晚碰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对方口中那些各怀小心思的政敌……魔王于是决定勉为其难地献出自己的肩膀与脖子,给对方暂且靠一靠。
“总之离那群魅魔远点。”
“可我也是魅魔。”缪伊缪斯平静说。
“那些魅魔会带坏你。”恶魔开始蛮不讲理。
“霍因霍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缪伊缪斯终于叹了口气,他有些头疼,“你知道你人设崩坏了吗?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要是被其他恶魔听见,你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形象可就毁得一干二净。我想想,他们是怎么说你的?温柔仁慈,沉着冷静?嗯?哎呀,我记得你还教过我要尝试信赖他们。”
缪伊缪斯打趣地笑了笑,随后这笑容逐渐有些落寞:“我以为你已经把这里当做家了。”
这话听起来可怜巴巴的,缪伊缪斯看见自己腿上搭着的那条小尾巴同样可怜巴巴耸拉。酒醉后的霍因霍兹,比平日里要诚实许多,也要尖锐许多。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真的很讨厌恶魔吗?”在对方回答前,缪伊缪斯抓紧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哪怕只是……哄一哄我呢?”
恶魔也捏了捏他的掌心,随后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毫不思索:“很讨厌。”
“……”缪伊缪斯突然很想趁对方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将其从这高空之中丢下去。
一束烟花自半空中绽开,照亮这漆黑一角。
魔王盯着灿烂光景,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自脑海中浮现。
当烟花散去,这片瞭望台重新没入黑暗,漆黑中魔王隐着神色说:“霍因霍兹,如果你不喜欢这里,就走吧。你已经做了够多,当初你和涅墨西斯的约定,早就两清。”
更何况,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人类,从一开始便没想过与恶魔做交易。或许对霍因霍兹这样的人来说,成为恶魔是比死亡更耻辱的痛苦。
“你那么喜欢人类,以后可以继续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我……我不会去打扰你,但我仍然会选择……”
“我讨厌人类。”
恶魔用环住他腰间的手,把玩起他的桃心尖尾球。魅魔低呼出声,差点从对方腿上跳起,却只能被禁锢于怀中。
缪伊缪斯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他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尾巴在对方手掌间被揉搓,下意识挣扎起来。下一刻,可怜的小尾球便被不轻不重捏了两下,像是某种惩罚。
他的一只手被恶魔扣住,另一只空余的手便抓住对方使坏的手腕,即便如此却似乎仍没能起到任何阻拦作用。
“你要赶我走吗?”恶魔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这令缪伊缪斯觉得更诡异了。
“你说你讨厌人类,为什么?”
“他们愚蠢而狡诈,贪婪而短视。他们虚伪地用美德来粉饰自己,高举大旗讨伐他们眼中的异类,却连承认心中的卑劣都不敢。”恶魔的声音又变冷了。
好耳熟,刚才霍因霍兹是不是也这么评价恶魔来着……甚至还多了一长串骂人的话。
魔王沉默片刻,慢吞吞引导道:“你说你讨厌恶魔,又说你讨厌人类。那么其他种族呢?精灵?人鱼?”
“呵,那群自视甚高的精灵,傲慢得不愿意接触其他任何种族,故步自封,连求救都表现出施舍样子;那群暴虐的人鱼崇尚血腥和原始暴力,将恃强临弱看作生存本能,如同还未开化的原始社会……还有那些……他们只愿意享受权利,却不愿意承担相应的义务……他们妄图丢下这个世界,一走了之……”
恶魔嘀嘀咕咕的刻薄言语逐渐模糊,缪伊缪斯听不太清。但他明白了一点:整天教他真善美的霍因霍兹,背地里好像是个非常小心眼的家伙。
魔王:嚯。
缪伊缪斯扬起泛着困意的脑袋,好奇地问:“你把全世界讨厌了个遍,就没有喜欢的存在吗?”
恶魔又不回答了,只是轻轻捏着掌心间的尾球,一下又一下。
再这么玩下去,缪伊缪斯怀疑自己的尾巴都要当场脱敏。他甚至开始有些习惯对方的手掌冰凉的温度,以及那点细微的薄茧。
他问出了那个晚上最后一个问题:“霍因霍兹,你那么讨厌恶魔,为什么还要在这一百年里为深渊做这么多?”
恶魔仍保持沉默。
魔王没有得到回答,意料之中。伴随着对方渐入佳境的尾巴按摩手法,他很快便窝在恶魔怀中睡去。
第二天,缪伊缪斯是在自己的小床里醒来的,他一时半会儿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尾巴有些酸麻。
而某只整天冷冰冰面瘫着一张脸的恶魔,则照旧坐于餐桌上等他,同往常一样。
“你昨晚是喝酒了吗?”恶魔不赞同地皱起眉。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不太确定地回答:“或许?但我不记得了,是你把我抱回来的吗?”
“……可能。”恶魔抚着仍旧酸胀的眉间,难得露出一丝茫然。
当魔王将人鱼骨剑刺入对方胸膛,从中勾出一团亮金色的光团,倒在花海中央的身影无力地想要寻求一份答案。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是他?他在你面前拥有过许多身份,每个身份都如此不同。为什么我不能是其中一个?”
“直觉。”缪伊缪斯将光团捧在手心里。这便是巨龙的心脏,是强大的银龙之心脏。终于得到战利品的喜悦,令魔王松了口气,他小心将之收好,顺便回答起面前将死者的问题。
“直觉?你是指外形,声音,还是气质?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开始消散的身影继续问。
“他是个非常非常小心眼的家伙,刻薄又虚伪,表面上一派圣人模样,背地里对谁都不满,对谁都讨厌。”似乎有某段记忆深处的影像逐渐浮现,魔王没有去强行试图回忆,只是遵从内心的感受诉说。
“听起来不像个好人。”已半透明的身影指出。
缪伊缪斯站起来:“谁准你评价他了?小心眼又虚伪的他正在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与那群虫子对抗,而满口至善的你则满脑子想着怎么逃离这个世界。你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原来如此。”身影在消失的最后一刹那笑了。
这就死了?
缪伊缪斯觉得一切太过轻松。
他认为自己该更谨慎一点,可有个声音却在心底里催促:霍因霍兹需要你,你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
没错,有个可怜脆弱的家伙正需要他。
魔王没再犹豫,转身朝光门走去,要回到地上。
身旁幽灵花海再度轻轻摇晃,这回多了几分颤抖,它们似乎想要阻止这道赤红色的身影,却被对方轻易穿过。
桃心尖上的金环同样颤动,缪伊缪斯困惑地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尾巴。
——好像忘记了什么,是什么呢?
他理应意识到某些事情存在异常。
他理应停下脚步梳理先前所发生的一切,随后发觉某些蹊跷不知不觉正在发生。
他被那只恶魔教导得是如此敏锐,他这一路走来是如此艰辛,他分明是真正从厮杀里走出、从不敢掉以轻心的魔王。
——可霍因快要死了。
——那只恶魔需要我。
这是如此细小的一丝破绽,埋藏在魔王潜意识深处,继而被勾出。
如同回声不断在幽谷中传递,像是海妖不断在耳间蛊惑,刻意压制的情绪悄无声息被风点燃,逐渐燃烧,盖过理智与本能。
短暂的迷茫过后,魔王眼中重复清明,那点不合时宜的疑惑,亦在眨眼间消散。虚幻双翼自背后扬起,逐渐凝结,如花间披雪。
他便立于苍白花海中,任由这水晶骨翼带他飞离高天的国度,期间未再理会周围一眼。他甚至比来时非得更快,更轻松,仿佛不是在驶离天国,而是正全力朝着神明奔赴。
他飞离纯洁无垢的内庭,他瞥见云端中仍纷争不息的巨龙,他眺望大地之上寂静如常,深海之中波澜不起,北部雪原白皑伫立。
世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唯有大陆中央,王都之上,令恶魔作呕的某种气息混合着血腥味道正翻滚。
缪伊缪斯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一场战争。
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人类隔绝开来,人类做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肃清,不令旁人插手。而这场自决的唯一行刑者,便是他所要奔赴的终点。
自云端而下,在将要落地却还未落地的那几十秒中,缪伊缪斯的脑海里回想了很多。霍因霍兹那只恶魔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其实把对方的每句话都记得很清。
【每一只王虫卵,都有羽化成王的可能。它们是母虫的直系子代,也是母虫的替身傀儡。当母虫濒死还未受到致命攻击,它便有机会在王虫卵中再生。】
【这些卵很珍贵,需要耗费成百上千年成熟,更需要大量魔力滋养。母虫会选择将卵寄生于强大的宿主体内,宿主的思想随之会受到虫卵的影响,并在不知不觉中丧失自我,直到彻底成为虫卵的温床。】
【想要彻底杀死虫母,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以绝对的力量压制将其迅速消灭,不给对方留下再生的机会,如同当初那位黑魔王一样,但如你所见,他失败了。其二,便是逐一消灭所有的王虫卵,直到母虫再无退路。】
【缪伊缪斯,作为魔王,你理应比我更清楚这些。如果你执意要送死,那么我不介意将你锁在房间里,直到你彻底断绝出逃的心思。】
那时候的恶魔说话很难听,不仅说话难听,做出来的事情也足以让任何一名魅魔发怒。在第一次尝试出逃未果后,他便被对方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周,除了对方谁也不许接触。
那时候他们之间关系才刚缓和不久,于是这份本就脆弱的情谊迅速降至零点。直到再过了很久,他倒是没再怎么想过出去,反而是恶魔在一次争吵过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深渊,随后便越发聚少离多。
缪伊缪斯猜测过许多。他推测这么多年恶魔或许是在外面寻仇,报复当年做人类时牵扯下的什么旧恨;他推测恶魔也许是单纯厌烦了深渊里的一切,渴望回到地面之上呼吸真正新鲜的空气;他甚至会在极为偶尔的某些时刻,难过地怀疑对方在别的什么地方,养起了别的什么人……
他怀疑了很多,他胡思乱想了很多,可直到那条银龙向他展示霍因霍兹曾做过的一切,直到发觉真相远比猜想更为荒谬,魔王才有了一种“本该如此”的错位感。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数十年前宁可将他锁起来也不允许他出去的恶魔,现如今却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出去满世界跑。
那只恶魔将海皇杀于王座之上,又将精灵王囚禁于对方的故园。
那只恶魔……霍因霍兹在短短数十年间,究竟消灭了多少王虫卵?
魔王带着这份复杂而沉重的情绪,终于见到了那只心心念念的恶魔。周围一片狼藉,尸横遍野,周围一片寂静,连呼吸似乎都消失。这里曾落了一场大雪,雪上红血交叠,他的恶魔就躺在雪中央,血中央。
缪伊缪斯慢慢蹲下来,指尖触碰上对方冰凉的脸,彻骨的冷意仿佛要将他自己的心尖冻得瑟缩。他看见恶魔浑身都是伤,他从未见过恶魔伤得如此之重。
他唤了一声恶魔的名字。
恶魔很慢很慢地才半睁开眼睛,只这个动作仿佛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望见恶魔眼底的灯火暗得像是要熄灭,他想霍因霍兹确实快要死了。
又或许,恶魔早就该死了,只是勉强存着这一口气,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他吸吸鼻子,恍然发觉自己的鼻尖也被这雪冻得通红,冷得令人想要落泪。
他说:“你不会死的,我能把你救回来。”
恶魔的眼神很干净,就像这雪一样干净。里面没有痛苦,没有哀伤,没有哀怨。
恶魔只是轻轻说了句什么,缪伊缪斯没有听清。
他不敢轻易挪动恶魔的身体,担心引起对方更剧烈的疼痛,于是便让自己俯下身子,手掌撑在雪地之上,脸也随之靠得更近。
“我杀死了它。”恶魔说。
“嗯,你做到了。”魔王点头。
恶魔浅绿色的眼睛仍旧那样纯粹,里面甚至流淌着一丝圣人般的悲悯。
——他就带着这样的眼神,将原本应无力的手,活生生捅入了魔王的胸膛。
那里是心脏位置,苍白的手成爪,在里面拧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抓到。
几乎就在紧接着的下一刻,魔王同样将手捅入恶魔的胸膛,里面同样什么也没有,但他却仍握住掌心,紧紧抓住了一团空气。
他们望着彼此,恶魔的眼神仍旧温和,魔王的眼神却不知何时早已冷下。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的身影,仿佛感受不到胸膛被破开。
“为什么?”恶魔用温和的眼神问。
“我在出发之前,就将心脏取了出来,藏在深渊深处。”魔王垂下眼眸。
他捏住插入他胸膛内的那只手,这手很快化成粒子飘散,眼前面带悲悯神色的幻影同样逐渐消散。四周景象轰然倒塌,城邦,积雪,所有的所有在瞬间溃散成蒲公英般的碎片,漫天飞舞。
当幻影彻底消失,缪伊缪斯看见眼前仍是那茫茫一片纯白的花海,抬眼繁星闪烁。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中卧着一团银色的光球,那是方才他从幻影胸中掏出的东西。缪伊缪斯又取出先前从银龙身上得到的金色光球,两者放在一起,除开颜色外一模一样。
“为什么?”那声音自身后又问,仍旧用着他最熟悉的嗓音。
缪伊缪斯转过身,这动作牵扯了胸前的贯穿伤,身体的主人恍若未知。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加冰冷,看着那张属于“霍因霍兹”的脸,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见魔王不回答,对方于是又问了一遍:“为什么那么快就进行攻击?你不是很喜欢他吗?如果你再慢一点,哪怕只有一秒钟,哪怕你的心脏不在体内,你的整个身体也都会被撕碎。”
这次魔王没有立即举剑,只用一种相当可怕的眼神盯着眼前身影。
那人影于是轻轻笑了笑:“你似乎生气了,可是为什么?对着那样一张脸,你竟然能够如此快地进行反击。我不认为你的大脑在当时辨认出了真假,毕竟’他‘的行为完全符合你认知中的那个人,我想你只是在自保。哪怕是真正的、你所认识的那人对你进行攻击,你也会毫不犹豫反杀……”
“你果然比不上那头黑龙。”缪伊缪斯缓缓吐出这句话。
人影不笑了。
这回轮到缪伊缪斯冷笑:“那头黑龙在编织幻境时,至少会尊重幻影的原本人格。而你所创造的幻影,通通充斥着你自己的想法。你问我为什么攻击你的提线木偶,那么我来告诉你:因为霍因霍兹他在乎我!他连我掉出来的心脏都不敢碰,更不可能徒手去掏!你竟然让你的提线木偶用他的脸做这种事——”
魔王掌心间扬起火焰,赤红色的火焰在天地黑白间刺眼夺目,连这片苍白的花海群都被染上温暖的颜色。
那身影歪了歪头,似乎很是无辜:“魔王,你连你的本源之心都丢弃在外,很聪明也很谨慎,但这副无法自愈的身体可负担不了太大的消耗。你已经快要到极限了,继续下去,这具躯壳将彻底死去。我想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你将尾巴上属于那棵树的小东西给我,我将用外面那些龙的血肉和这些花的灵魂,给你所在意的人重塑生命。他会拥有悠长的寿命、永不受侵蚀的灵魂、强大而无需代价的力量,他会用漫长的时间来深情地爱你,他将成为只属于你的存在——如何?”
这应当是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毕竟这位魔王可是愿意为了一个人,便丢掉自己的心脏孤身一魔横闯天国——用恋爱脑来形容都实属委婉。
可魔王却没有理会,只沉声向着不知哪个方向问道:“喂,你听得到吧?我问你怎么破除这头银龙一层又一层的幻境,以及他到底有几颗心脏,究竟哪一颗才是真的心脏?如果你再不出声,我就视为你背叛了我们的交易,我会把你仅剩的一只眼睛珠子也戳瞎。”
无人应答。
那头黑龙的声音,自这银龙出现开始,便再未出现——这便是最大的疑点。
缪伊缪斯终于面无表情将视线放回到对面人影上:“看来现在这个也是幻境了。”
“……”
第108章 义无反顾
当缪伊缪斯意识到此刻、先前、从一开始,这里的所有皆为幻景,整个世界便骤然碎裂,如同稀稀拉拉的雨水自天幕溃散。
满天银白繁星开始下沉,它们凝聚为沉重的水滴,脱离黑夜向下坠。
水滴即将落于魔王头顶,却被其周身萦绕的火光燃尽。其余水滴溅落在花朵上,斑驳了所触碰到一切,花瓣们开始凋零——不,应当说是终于开始展现原本的样子。
柔和饱满的线条忽闪,晶莹剔透的色彩消退,一条条消瘦而黯淡的影子,铺开在魔王眼前。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花海,只有这些沉默的幽灵,站立于漆黑的世界。
这些人影没有五官,亦没有四肢,状似某种求雨的晴天娃娃,只有一颗球状脑袋,和下面锥形的身子。“它们”没有眼睛,缪伊缪斯却感受到了环绕周身的视线,他被苍白幽灵们围在中央。
那有着霍因霍兹样貌的假人消失了,取而代之一条银色的丝状绸带漂浮于空,绸带上隐约有鳞片闪现,首尾相接成环,环中凭空立着一枚小巧的金色王冠。
这便是银龙的本体。
缪伊缪斯微怔。
【你似乎很惊讶。在漫长的岁月里,在令人厌倦的争斗中,我失去了太多。如你所见,我的血肉被吞噬,我的力量被夺毁,我的生命在流逝。即便如此,我也要完成我的使命,我想你应当能够理解我。】
缪伊缪斯的目光落在某一处。只见那银白绸带悠然上下起伏,偶尔触碰到某些灵魂。每触碰一下,那些灵魂便更黯淡几分,而绸带的光泽则愈加明亮。
他挑了挑眉。
【我需要补充养分。】
银龙倒是并未遮掩,毕竟魔王不会心生怜悯。
缪伊缪斯确实对此并不打算发表意见,他只是始终如一地继续问道:“喂,现在你能听见我说话了吧?究竟怎么彻底杀死这头银龙?这龙的心脏到底该怎么取出?”
美丽而圣洁的绸带突兀僵硬了一分,这条龙大概从未遇到过这般满脑子只有厮杀的敌人。
虚空中,第三道声音终于出现,只是那样疲惫;【巨龙自诞生便同时遨游于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们的诸多同胞已经失去力量,但他还保留有最初的银白。金色心脏存在于过去,他能倒映过去之景象,你已将其斩杀;银色心脏象征现在,他刻画出现实所发生事情的镜像,你同样已将其斩杀……】
魔王指尖微颤,本就虚弱的脸庞愈发不见血色。
现实所发生事情的镜像……这意味着霍因霍兹此时此刻的真实状况,与他在幻境中所看见的凄惨样子并无多少出入。
【我愚蠢的哥哥,你可知你正在背叛龙族!】
【背叛龙族的究竟是谁?!我一直疑惑为何你仍能持有一身银白,你竟然将我们欺骗至今……你吞噬了如此多的灵魂!你放任甚至推动我们的同胞堕落至如此地步!你违背了主的托付!】
【我正是为了完成使命!】
“安静!”
忽而漫天火光大现,火舌舔舐着这漆黑的世界,却穿过了苍白的影子,只将银白缎带缠卷。
魔王捂着仍未痊愈的胸前伤口,咳出大口血。他便咬着血块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如何拿到最后一颗’未来‘的心脏。”
银白缎带颤抖着挣扎,却被火焰化作的赤色锁链困束更深。这条银龙终于开始产生畏惧,他有了某种不安的预感。他想起几十年前同样有一只恶魔打上云端,他便是在那一次失去了全部血肉,从此闭门不出……
那是个疯子,这也是个疯子。
【最后一颗心脏,存在于想象之中。它无形亦无色,无声亦无影。它无法被现实触碰,它是只存在于幻影中的虚无之心。魔王,你要自己去想象,如何才能获得这样一颗心脏。】
“呵,原来如此。”缪伊缪斯笑了,他吐出一口满嘴的血,用手背随意擦了擦嘴角,“霍因霍兹这家伙真的很令人不爽,他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给人铺好路……让人不爽。”
这分明应当是最困难的考验,魔王却一步一步迈着步伐朝银龙走去。他的手中缓缓浮现出一柄长而晶莹的剑。
那是人鱼脊骨剑——是黑龙所编织的幻境中,幻影霍因霍兹从自己身体里抽出的脊骨剑。
这柄剑不存于现实,不存于任何过去、现在,只存在于魔王缪伊缪斯的想象中。
这柄剑继承了脊骨之主人全部的力量。
魔王高高举起剑。
【不……你不能这样做……这个世界已经被抛弃了!它不是主想要的完美世界!它肮脏,污秽,破烂不堪……】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使命……我要带领干净的灵魂前往新世界,创造真正的天国……这些灵魂在生前都曾致力于建设这个世界,却都遭受排挤与折磨致死……你难道不怜惜他们?】
【不!不!你不想知道那只恶魔究竟做了什么吗?他为了能接纳恶之虫的力量,夺去了我的血肉!他早已成为了怪物……】
剑影落下,那条轻盈而美丽的缎带停止了飘动,像一根脆弱而纤细的头发,失去生命垂落于地。被剪断的飘带开始变得黯淡,无数萤火虫般的光亮从中溢出,飞向周围影子们身上。
无光的“晴天娃娃”们逐渐发亮,它们的轮廓变得愈发清晰,隐约有面容开始浮现。繁花般的纯白裙摆自身下浮现,又于身后扬起,如雪白双翼。
很快,每一只白影子都完全亮起,多余的光点自它们头顶聚集,渐渐凝聚成一只只金色的光环。
缪伊缪斯睁大眼睛,他的手掌向上托举着一团空气,他知道这便是银龙最终的心脏。他于此刻想起霍因霍兹曾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属于人类的故事。这些白影子就像霍因霍兹故事里的天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