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他曾杀了多少只恶魔么?
亲手捏碎一名魔王的心脏……缪伊缪斯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么?
他好像还是当初那个迷茫的孩子,如今手握着一支巨大的火炬,轻易便可以烧毁整片树林。曾为人类时不理解他人的误解,现如今作为恶魔又不理解那些炙热的信任。
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在众人簇拥下不知悲喜地走着,望着追随者们脸上笑容愈发增多,眼见高楼起,眼见繁华兴。
而那只被他所照料的年幼魔王却站在高楼上说:总有一天我会走出深渊,肩负起作为魔王的责任。
“可你会死的。”
“可我是魔王。”
……可你会死的。
在转化为恶魔,或者说半个魔王之后,他自那位黑魔王的力量中继承了许多知识,获得了对世界更真切的感应。
他得知人类中也会有极为稀少的灵魂无垢者,生来未沾染上虫斑。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又会在短暂的生命中被社会同化,堕落成虫群的一份子而不得知。
只有极少数的少数,终其一生不改灵魂底色,随后……被戴以大罪处死于行刑台上。
他想起年幼时问于老师的问题:他们死后会进入天堂吗?
现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答案,如果那群巨龙所治理的云端能被称为天国。
他找上了那条银龙,希望能合作解决恶之虫的问题。
银龙却邀请他一同前往新的世界。
【你的灵魂很干净也很稳定,或许这便是那个老家伙选择你的原因。我可以原谅你过去的无礼,只要你……】
他知道所谓的老家伙是指那位黑魔王,他只沉默着没接话。
干净么?他该为之欣喜然后自傲么?
随后便是因理念不和而爆发的一场无趣打斗,他吞噬了那条银龙的绝大部分血肉,没留丝毫情面,毕竟——这头龙说需要他献上缪伊缪斯的心脏。
当初巨龙与人类合作攻入深渊,大抵顺势拿走了不少魔王之心,因而云端的污染程度相较而言要轻许多。
他看着那条龙一身银白,却觉得无比肮脏。
自从魔王们纷纷陨落,这个世界的衰败速度越来越快,当他再见那位森林中的精灵王时,对方已经不记得当初拜访森林的那名人类。
他还记得当初巨龙们抢夺生命树时,精灵王誓死守卫的决心。他望着如今对方阴森而精明的眼,望着那棵被汲取生命、快要死亡的树,望着被禁制藏于生命树中的王虫卵,忽然觉得他好像不是经历了一百多年,而是一千多年,一万多年。
他化作了一只普通的精灵——自从于深渊中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便发觉自己可以改变灵魂的形态,甚至分出一部分灵魂操控。
他的灵魂早就在生前行刑时被那“安息之火”打散,碎成很多片,还未来得及自行修复便被魔王之力强行用巨龙之眼缝合到一起。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具破烂的躯壳,什么都可以装进去,什么都可以变化,唯独缺失了他自己。若再度死亡,便是迎来灵魂层面的灰飞烟灭,连转生都不再拥有。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一步步向上攀爬,收拢人心,揽控权力,最终悄无声息囚禁了这位可怜的精灵王。类似的操作他已经在不同族群中,以不同的身份上演了许多次。
“你也想吞噬那棵树的生命吗?它自己都快要死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昔日优雅的精灵王歇斯底里。
——曾经有一个朋友,拜托我保护好生命树。
他如此在心中轻声说。
随后便是面无表情走出囚禁法阵,换上一副温柔而略带苦恼的神情,对其余精灵们说:“王病了。”
有时候,他也会惊讶于自己的变化。如若是当初那个作为人类的自己,一定想象不到未来的今天,他也会游刃有余地游走于权势之间,精通于如何打消上位者的疑心,也精通于如何作为上位者治理一切。
他穷尽了世界每个角落,吞噬掉每个藏匿极深的王虫卵,他的足迹遍布世界,他的身影遍布世界。
缪伊缪斯找到了其中的一部分“他”。
不知为何,他竟然感到些许……愉快。或许他真的病得不轻。
如果在故事中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在这个无趣而可悲的世界中唯一的救赎之路便是魔王杀死虫母,那么他愿意清除掉一切障碍,用他自己替代掉原本危险的反派,乖乖等待他的英雄前来讨伐。
时隔百年,再度立于行刑场中央,再度淋着一场昏暗的雨,只是这次看台空旷,不再有观众置身事外欣赏——
在理智消亡的最后,“它”嗅到熟悉的气味。
霍因霍兹在寻死。
那个将他一手培养至今、总是冷着张脸、似乎任何情景都能游刃有余、总是对他高要求的强大恶魔——或许此刻不该再称之为恶魔——正可怜地求他给予死亡。
魔王很是冷静。
当局面前行到他最恐惧的情形,他发觉自己竟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
缪伊缪斯看不见对方此时的面容,但他听得见黑暗中断断续续的声响。沉闷的,颤抖的,似是呼吸又像是痉挛,从异形怪物的某些器官中发出。
他猜测霍因霍兹在忍受某种痛苦。
他曾在战场上见过许多伤者,再骁勇的战士都难以忍受极端的苦楚。他们向他寻求解脱,那些恶魔破损的呼吸声同怀中的怪物一样。
他是一名恶魔,一名恶魔中的恶魔,最多只会点霍因霍兹教给他的小型治愈法术,至于那些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从来不会眷顾深渊中黑暗的存在。
他能吞噬恶魔们灵魂中的污染,却对肉|体的伤痛无能为力。曾经无数次,他所能做的唯有沉默,在被风吹起的战火中扬起沾血的剑,给予对方解脱。
那时候的魔王队伍简陋而粗糙,未来建设起的精密医疗团队堪称天方夜谭,没有童话般美好的合家欢结局,魔王一路走来损失过数不清的追随者。不会缅怀,亦不会停下脚步伤感,就连一个个面容和名字,都在百年征途中遗忘。
弱者承受不了太多,弱者随时可以选择退出;强者才需要抗下一切,强者没有权利后退。他如此对自己说。
在“弱者”们寻求解脱时,名为缪伊缪斯的魔王从不会有丝毫迟疑。
可如今,面对最亲密者的求死,魔王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很冷,他审视着自己的本能与理智。
他的本能告诉他,面前是一只刚诞生不久的虫母。对方身负重伤,正藏于茧中自我修复;对方周身萦绕的力量强大,应当是刚吞噬了上一只虫母,那些伤口便是在厮杀中所获;其余的虫子们同样于茧中陷入休眠,无法护卫它们的首脑……这是杀死它的绝佳时机,这是他生来的使命。
但理智却并未在意这一切,魔王只冷静而近乎偏执地分析起一个问题,找寻着一条出路:他要霍因霍兹活下来。
既然对方尚存有一定人性,那么他或许可以将其带回深渊,监禁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他会砍下对方的足、触须,以及所有的危险器官,如此一来霍因霍兹在失去理智后也仍然无法攻击他人,便不会在清醒时刻因此而伤心……
他会用焰火定期清理房间周围的环境,避免霍因霍兹将污染传递出去,或是制造出更多的子虫……
有龙炎在,他甚至或许可以为霍因霍兹重塑肉身,哪怕会比从前多了某些器官,但好歹活着……
他会用自己的血肉喂养霍因霍兹,直到他们一同陷入永恒的安眠……
【缪伊。】
那奇异的声波再度传来,紧贴着肌肤震颤入骨髓。听到怀中的呼唤,魔王眨了眨眼睛,立即将方才那点执拗的想法抛之脑后,仿佛他仍是那个懵懂的需要由教导者牵引的单纯后辈。
“我在这里。”他的回答带着浓厚的鼻音。
可漆黑中却并未再传来更多的语句,负伤的异形只是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间或参杂零星几个“杀了我”的短语。
魔王有些失望,随即强行打起精神,似是安慰着什么人又似是自言自语:“我取来了龙炎,就是那条银龙的心脏。它的心脏简直比太阳还要耀眼,一点儿污染都没沾上,足以可见它这么多年过得有多自在……”
说到这里,魔王停顿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的心脏也同样过分干净。这不正常,容纳了太多污染的魔王之心,本应逐渐腐化。
他想起许多年前霍因霍兹强行将心脏剖出喂给他吃。那是一颗如此璀璨的钻石,闪烁着晶莹的光彩,只是硬得磕掉了他可怜的牙。自那以后他再未见过对方心脏的模样,或许霍因霍兹同样不敢让他看见。
银龙逃避了它自己的责任。
有只恶魔替他这只正统魔王承担了许多。
如果残酷的神一定要让这个世界下一场漫长而昏暗的酸雨,那么总得有高个子站出来,替更低矮的人们遮挡下酸雨的腐蚀。
只是缪伊缪斯发觉自己醒悟得太晚:从一开始,就有人踮起脚尖,选择成为他头顶唯一的伞。
——那是一柄骄傲的,有着自我尊严的伞。
魔王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似乎有某样晶莹的星光在眼尾轻颤,却始终没有滑落。
当不知外形的怪物再度破碎地念出那句请求,他终于在漆黑中回答说:“好。”
这一天,繁荣而美丽的希望之都、永恒之都、永不落日的圣王之城,终日被血雨笼罩。
这一天,温暖而明亮的火焰自王都中央升起,破开天幕,洗尽脏污。
伴随着不详气息的消失,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茧在同一时刻消融,虚弱的人们,疲惫的人们,迷茫而困惑的人们于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城镇中睁开眼,在短暂的张望后,视线不约而同被高空中一道奇异的光景吸引。
那是一柱虚幻的彩虹流,伫立于城中央,一直延伸入天际的尽头。彩虹流的下方,是那座拥有悠久历史、古时被用作奴隶斗兽场、现如今被视为皇家行刑场的地方。有太多血腥与仇恨于此扎根,有太深的恩怨于此蔓延。
“它好美。”人群中有人情不禁呢喃。
那对魅魔姐妹赶到时,便见他们的王孤身站于肃穆广场中央。昔日飘扬的人类皇室旗帜早已低伏于地,形同破皱麻布。行刑场内终年洗不净的血污已被一场奇迹的大火抹去,因而她们未能猜出此地的用处。
深海魔砂铺就的地面被阳光映成象牙白的色泽,如同绵延的纯白之海。“海”上环绕着一圈石柱,柱上用她们看不懂的符文刻着金色的凹陷图案。凭借魅魔的敏锐感知,她们能辨认出此处曾长久布下镇压魔力的法阵。
但见她们敬重的陛下孤独站立于纯白之上,赤发飘扬,身前便是那一道美丽的贯天长虹。长虹的更前方立着一座更为洁白的石像,只是似乎因为先前剧烈的打斗,这座石像同城中大多建筑物一样平等遭到破损,自腰上半截摔碎于地面。
唯有石像那高而宽阔的祭台,与脚下精致的布置得以证明,它曾长久接受人类的敬重与供奉。
或许是人类信奉的神明吧?这对姐妹默契地在心中猜想。石像粉碎于地面的脸部,与那些昂贵的深海魔砂混到一起,已不可供辨认,不过这里所站立的三只魅魔中,原本也没有谁会对这样一尊神像的真容怀有好奇。
她们只轻轻走至魔王身后,在合乎礼仪的距离停下,安静等候。
魔王陛下背对着她们,忽然开口:“霍因霍兹离开深渊前,有对你们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陛下。霍因霍兹大人离开时没有惊动任何恶魔,负责看守的恶魔也未能察觉……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失职。”两姐妹深深低下头,满含懊恼与歉意。
魔王摇了摇头:“这不是你们的错。他想走,那么没有谁能拦得住。”
两姐妹彼此对视一眼,最后还是作为姐姐的紫罗兰犹豫开口:“陛下,霍因霍兹大人他……”
“他死了。”魔王的回答简短,又很快补充道,“不过死亡并不算什么大事,不是吗?”
言毕,魔王转过身,侧头向他忠心的近臣们露出一个轻快的笑。
广场内陷入沉默。
这对魅魔姐妹此刻无法得体地回应她们陛下的话语,正如她们对这份笑意无所适从。
在百年间跟随着当年稚嫩的新王,经历风风雨雨,她们同样在蛮横的生长环境中成熟了许多,强迫自己学会许多本领、手段与知识——可没有谁教过她们,如何去安慰一名失去了爱人的朋友。
更何况那位大人,于她们而言同样是敬重的前辈与恩人。
“陛下……”与魔王接触更多的风信子,压下心中酸楚,想要安慰些什么。
魔王却再度轻轻摇头:“我没事。”
那点淡淡的笑意隐去,私事闲谈结束,他重新成为一名肩挑重担的王,神态严肃:“你们带来了多少军队?”
对面素养优秀的两位近臣同样迅速切换状态,一人简短汇报,另一人递上简报与文件。当缪伊缪斯陛下与霍因霍兹大人均不在深渊之时,她们有权在紧急时刻调动兵力,前往地面护卫两位大人的周全。
令她们没想到的是,陛下明明不在深渊,却在见到她们后立即猜到了军队的调动。
更令她们感到意外的是,当询问“何时占领这座中央城邦”之时,魔王陛下却沉默了许久。
“你们对人类怀有怨恨吗?”她们听见她们的陛下如此问。
“并未,我们从小在深渊长大,几乎没有接触过人类。”魅魔们客观回答,片刻后又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谨慎补充,“陛下,新生代的恶魔们应当同我们一样,对人类没有太多感触。但上一代存活下来的恶魔们,恐怕并不甘心。”
“嗯。”
她们眼见魔王陛下又转过身去,静静凝视着那柱虚幻的七彩长虹柱。直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陛下的掌心似乎一直托举着某样小小的东西,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如同一粒碎晶,虹柱便是从这东西周身自下而上弥漫开来。
“那如果我公布出来……霍因霍兹原本是一名人类呢?”
第112章 初春
今年的冬季并不漫长,严寒来得猛,去得也快。积雪融化,连带着上一年旧的尘埃一并消散。湿润的泥土沐浴着新鲜阳光,很快便要迎来初春的第一批嫩芽。
年轻巫妖坐在路边长椅上,光滑骷髅脑袋上歇息着一只带有斑纹的鸟。鸟儿似乎是将这颗脑袋当做了石头,安心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眼前行人来来往往,有人类,也有恶魔,偶尔甚至能看见一两位精灵。
每个家伙都行色匆匆,或是眉头紧锁,或是满脸忧虑,没谁有闲心在意身旁的异族,昔日繁华有序的人类王都俨然成了菜市场。
他想这可真荒谬。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连做梦都不敢做这样一场梦。
忽而头顶上的鸟儿扑闪翅膀远去,长椅的另一侧有阴影坐下,浑厚嗓音带着难以忽视的沧桑。
“两百年前,我在军营里挂着一面地图,地图上总插着一柄长角匕首。我喝着酒,对着我的族人和战士们说:这里是我们终将踏破的地方。”
年轻巫妖很是上道地接起前辈的话茬:“然后呢?”
“然后?哼,没有什么然后。说好攻入这座城就一起喝杯庆功酒,那群人却毁约了,就剩下我这个老骨头。当初费了老命都进不来的地方,如今睡一觉起来什么都没做就能大摇大摆走入……”年迈的巫妖向后靠着椅背,嘴里嘟哝几句。
一老一少两只巫妖又陷入沉默。
正是此刻,城门口处传来些许动静,吵吵嚷嚷引人注目。他们不约而同望过去,只见一只巨大的马车拉载着座巨型透明水箱滚来,水箱上缀满珠宝与帷幕,闪烁炫目,令人看不清箱内情况。
庞大的马车刚一入城,便挤占了一条街绝大部分横向空间,过路人边抱怨着边四散让开路。
其中一位驻足于路边等候同伴的精灵,更是当场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悦耳声音骂道:“海里来的暴发户,连两条腿都不会变。”
听力极好的两位巫妖:“……”
年轻巫妖心想,他大概知道水箱里是什么了。
马车后面,一只头戴礼帽身穿正装的小老鼠,正气得吹胡子瞪眼。
眼见他这位身形小小的同事立刻打通了远程联络魔器,朝着另一头语速极快地说道:“把那群海产的会见名额往后挪,对,就说是我的指令,陛下会理解的……可恶,都通知了不许乘坐大型工具,那群人类修建的街道这么窄!我早晚有一天得把这里翻新一遍!”
年轻巫妖想起了这位同事前不久呈递上去的城建图纸,听那位八卦消息极为灵通的幽灵同事说,图纸上的规划真真切切是“上天入地”,一看便是谢绝没有翅膀和夜视能力的种族进入。
陛下当然驳回了这份草图,点名了要更适宜各种族来往。
为此,听闻这位城建专家连着三天钻入酒馆里哭哭啼啼借酒消愁,最终还是酒馆老板给陛下打小报告,才把这位同事请出馆。
“我还是无法理解。”老巫妖的声音再度响起。
年轻巫妖点点头,说道:“大多数恶魔都不能理解陛下这段时间的举措。”
“我不能理解的是你。”
“……我?”
“我在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你报名了志愿团。为什么?你是唯一报名的巫妖。”老巫妖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困惑。
一周前王都的那场混乱,波及的范围远不止这一座城。虫母濒死之际,整片大陆所有的子虫均会陷入精神暴乱,一夜之间无数个城镇均被摧毁。
若不是后来……若不是那位大人成功夺取虫母力量后,第一时间令所有子虫陷入休眠,损失将更为惨重。
当老巫妖听闻缪伊缪斯陛下将组建志愿团队,前往帮助重建各个城镇,他只觉得陛下疯了。
【这并非义务,也绝非责任,只凭自愿。】
缪伊缪斯陛下当时在议会厅中如是说。
更令他意外的是,第一批志愿队伍很快便满员。其中当然以年轻恶魔居多,老家伙们仍难以释怀——这才理所当然。
即便整个深渊都知道了,那位受到爱戴的大人,原本便是一名人类,名为尤利乌斯的年迈巫妖却仍无法释怀……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心中究竟无法释怀什么。
年轻恶魔的短暂沉默,令尤利乌斯产生误解,他以前辈的口吻道:“年轻人,那些小家伙和你一样,没有经历过那段愤怒和绝望。”
“……前辈,那位大人在这百年间一步步为深渊所带来的一切,我们这些散落在外的恶魔,同样没有经历过。”巫一叹了口气。
“那你……”
“前辈,以仇报仇是效益非常低下的发展手段,我们要学会合作与互利,将当下恶魔的生活水准放在第一位——这是深渊基础教育中幼儿园的小朋友就知道的道理,我认为前辈您是时候该入学了。”巫一诚恳提议道。
尤利乌斯:……
因为年龄问题而倔强着始终不愿意入学的尤利乌斯,终于开始怀疑魔生。
待尤利乌斯走后,这方小小的长椅不久便迎来另一位客人。那人一身漆黑长袍,面容掩映在兜帽里,刻意遮掩了魔力与气息。
巫一没有表现出太过显眼的反应,只小声用尊敬的语气说道:“陛下日安。”
“’以仇报仇是效益非常低下的发展手段,我们要学会合作与互利,将当下恶魔的生活水准放在第一位‘,霍因确实在教材上编写过这句话,通俗得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能理解。不过理解是一回事,认同却又是另一回事,哪怕是年轻恶魔里,反对志愿计划的也不在少数。”兜帽里传出一声轻笑。
巫一想起他初次见到魔王的情景,相比起那时候,陛下似乎变了许多。
巫妖眼眶中青蓝色的火苗,仍旧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过路者。各个种族,各个年龄,各个外形,他们不分彼此地走在同一条街道上。
一只精灵站在远离人群的位置,时不时望一眼旁边的小吃推车,却又矜持地没有上前;一名矮人背着沉重的包袱,风尘仆仆似乎从极为遥远的地方而来,眼中带着某种希冀与紧张;一只外形与老鼠别无二致的恶魔仍在城门口坚守岗位,偶尔偷偷从口袋里拿出小镜子,端详此刻的仪容是否妥当……
人类行走于其间,在他们自己的城中,同样或是紧张或是好奇或是畏惧或是厌恶。一觉醒来便变了天,可怕的魔王突然从天而降,各个异族接连涌入城邦,己方的首领早在混乱中死亡,长久以来的信仰更是遭受着冲击。
若非魔王仁慈,这些人类已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而他们中竟然还有人有闲心沿街贩卖小吃,甚至真吸引来不少恶魔顾客。
“人类,很神奇吧。”魔王陛下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们未来会怎么样?”巫一忍不住问。
魔王的声音冷淡,置身事外没有多少情绪:“短期内应当会保持现如今一盘散沙的局面,用不了多久内部将试图扶持出一个个新的政权,但都鼠目寸光维系不了稳定,直到最终出现一支真正有力的领袖团体。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有资格坐上谈判桌,与我们对话。”
“而您会仁慈地给予他们发展的时间,甚至在此期间施舍力量帮助他们抵御其他种族的觊觎。”
“……哼,他们该感谢霍因。”
一阵风吹来,声音飘散在空气中,长椅上又只剩下巫妖独自一只恶魔。
待到那只站了许久的精灵终于等来同伴,待到沿街贩卖小吃的人类心满意足推着小车回到尚且漏风的家,待到第一次走出洞穴部落的矮人站在会议厅推开门会见传说中的魔王,待到城门口的小老鼠在来访名单上划掉今日的最后一位来客——
待到日薄西山,通讯魔器滴滴响起,年轻的巫妖终于从长椅上站起,往城门走去。在那里,第一志愿团的队员们已经集结,正等候这位巫妖团长带队出发。
即将出城门时,他又往后看了一眼,看着那座在混乱中倒塌的、曾用于审讯恶魔的中央教堂,看着那座曾沾染了人类鲜血与恶魔鲜血用以供取乐的行刑场。
对他们这些流落在外的恶魔而言,王都并不陌生。一些东躲西藏的回忆,一些血腥的拷问,一些残忍的折磨,在脑海中飘过,又轻飘飘被风遗留在原地。
他又想起了与魔王初见的那一幕,想起了曾做出的预言。
“是自杀啊……”念着这句没人能听懂的话语,一只恶魔尊严地走出了人类的王都。
第113章 萌芽
自那场带着浓重铁锈味道的大雨过后,缪伊缪斯发觉每一天都变得如此漫长。思绪被拉扯成更为细碎的丝,每一根都被时间吹拂到身后,不愿朝前走,仿佛还在不舍地等待某个熟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