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骨传来撕扯的剧痛,他没去管它。
骨韘再次损坏,只剩最后一个了,他也没去管它。
他只想着脱口而出一句“我去追”,就毅然决然只身奔袭,为他生擒宿敌的叶阳辞。
阿辞,他的阿辞!
第118章 我父王遗骨何在
暮色降临,刀牙城外的空地与下层河滩上燃起巨大的篝火,渊岳军在连夜收敛同袍遗体,并以割耳的方式清点歼敌数量。
他们担心半夜下一场大雪,翌日整个战场又将雪覆冰封。
秦深更担心的是彻夜未归的叶阳辞,连同朔风突骑与燎夜营的精锐轻骑也不见音信传回。
中军大帐的灯火亮了一整夜,秦深对着展开的舆图,沿西北方向,不断推测双方可能的交战地与战斗情况。
黑夜为这冰原断层地形披上了最危险的华裘。在严冬的辽北,胜利不仅仅来自实力,有时更托赖于环境与运气。
秦深相信叶阳辞的实力,但还是无可避免地陷入对“一丝无人在意的疏忽、意外甚至荒谬的巧合”的隐忧。
今后你多考虑我,别让我做遗孀。但也不能太顾虑我,以免畏手畏脚。这句话,对截云自己也适用。秦深对着孤零零的烛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直等到拂晓,东方将明未明之时,秦深听见屋外有嘈杂声,当即起身察看。
屋外之人更快一步,推开门,携风裹雪地大步迈入,斗篷扬起的寒霰扑打在他脸上。
“阿辞!”秦深未见眉目,先嗅到气息,惊喜唤道。
叶阳辞掀开斗篷的风帽,朝他安抚地一笑:“天黑,路不好走,耗了一夜才拿下。等急了吧?”
“不急。”是怕。
秦深见叶阳辞脸颊与脖颈染血,面色顿沉,用烧好的热水拧了条帕子,上前给他擦脸。
把血迹擦干净后,秦深端详叶阳辞的脸,又道:“脱衣,身上也给我瞧瞧。”
叶阳辞笑道:“没有,没受伤。你放心。”
秦深坚持,并自行上了手。
将打湿又结冰的、硬邦邦的衣袍一件件剥除后,他举着烛台,仔细查看叶阳辞的全身,从手指尖到脚趾,每一处都摸了遍。
果然不能轻易听信对方。没有大伤,但小伤多处,是撞击、剐蹭与锐器割裂造成的痕迹。
“……你坐着,我去拿药膏。”秦深阴着脸说。
“这点小伤真不算什么,还没等敷药就痊愈了。”叶阳辞试图阻止他,“战场上金疮药希贵,好钢用在刀刃上。”
“你不是刀刃?你是刃尖儿。”秦深不听,把叶阳辞按坐在行军床边,用棉被披裹。他取来所剩无几的观音膏与龙骨粉,给所有伤处仔细上完药、包扎好,方才拿一套干爽衣物,亲手为叶阳辞穿上。
叶阳辞见劝不动,就由他去了。
秦深给他套完中衣,也不急着穿外袍,把他搂进怀里抱坐着,拉高棉被盖住两人。
叶阳辞侧身倚靠在秦深的胸膛,将手轻轻抚摸他肋下骨伤处。两人偷空长吻,彼此都觉得不够,又深深浅浅地亲了好几次,享受着战后难得的温情相处。
“蹭几下?”温香在怀,秦深蠢蠢欲动地试探,“我就蹭蹭,不进去。”
叶阳辞哪里不知这种事一旦点了头,如同开门揖盗,之后就会被步步攻陷,最终双方都把持不住,不计后果伤的伤,伤的伤。
他哂笑着屈起腿,压住妖龙:“镇住了,老实点。”
秦深的祸根被法器镇得动弹不得,只好捏住叶阳辞的下颌,狠狠啃咬了一番,以作补偿。
叶阳辞的嘴唇又红肿了。他稍稍喘匀了气,说:“你都不在意安车骨速骆擒到了没有?”
秦深答:“本来在意,但见你因此犯险,顿时觉得一千一万个不值得。让他逃就逃了,大不了我率军追过固伦山,给靺羯人的老巢来个犁庭扫穴。”
叶阳辞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深入北壁腹地,长线作战,粮草难以为继不说,严寒气候更是致命。冬季最不适合北征,你是知道的。”
秦深低头,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有些发闷:“那就先驻兵渤海,逼大戚掠提供粮草养着渊岳军。待到开春,辽河化冰再征北壁。”
“是个好谋算,但北狄既逐,你驻兵边疆久不回,朝廷与延徽帝必生猜忌,会疑你有不臣之心。到时你要做好被强行召回、解除兵权的准备。”叶阳辞挠了挠秦深后背起伏的肌肉,“好在,眼下你不必往逆境中筹谋——我把安车骨给你活捉回来了。”
秦深依旧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叶阳辞改挠为拍,“你的军需总督立下汗马功劳,身为主帅,不论功行赏的么?”
秦深抬脸,颇为期待地看他:“把主帅本人赏给你?”
叶阳辞失笑,推开他,起身穿外袍:“算算时间,安车骨速骆也该醒了,走吧,去问你想问的。”
安车骨速骆是被冷水泼脸,泼醒的。
打个激灵后他猛睁眼,摸着被剑脊拍打过的、钝痛不已的后颈,全身铁链抖得哗啦啦响。他不屑呸道:“南狗!就算生擒我也威胁不了北壁大军,八部里的勇士多如星斗,有的是新首领取代我!”
姜阔见他倨傲,还想再泼一盆冰水,被秦深示意退下。
秦深踱两步,在安车骨速骆面前站定:“都统是否有些太乐观了?且不说之前拉锯半年,北壁两路军折损多少人马,光是刀牙这一战,你麾下折兵至少五万。试问最强壮的白山、黑水、安车骨、粟末四部几乎全军覆没,剩下负责给养、战力羸弱的铁利等四部,又打算如何重振旗鼓?”
安车骨速骆不甘地怒视他:“靺羯人即使战败,也永不会消亡!再过二三十年,等新一代勇士长成,我们还会继续马踏中原。到那时,别说渊岳军,你们秦氏王朝存不存在,还不得而知!”
秦深笑了笑,拖了张靠背椅来坐:“未来几十年之事,的确不得而知。但几个月后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等开春回暖,第一道融化的雪水流下固伦山,汇入大辽河,我就会继续挥师北上,踏平八部里世代居住的宝露高原,在你们的圣地立下歌颂渊岳军战绩的石碑。靺羯一族从此之后将仅存于史书,如同沙漠中的楼兰一般,灭亡了几百年,仍在中原诗句中被口诛笔伐。”
这也许是北壁危机最深重的时刻。安车骨速骆望着秦深脸上势在必得的神色,那是一种糅合了名将、野心家与统治者的凶猛锐利。
到那一日,封狼居胥只是随手为之,开疆辟土也将完成在铁蹄之下,他要的远远不止战场上的胜利——这就是秦榴之子,秦深的真面目。
前所未有的灭族阴影笼罩了安车骨速骆,但随之而来的,是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洞见与幸灾乐祸。
安车骨速骆放声大笑,良久方止。他不怀好意地盯着秦深:“你与你父亲长得真像啊,怕是连命运也相类似吧!”
秦深不动声色地道:“我父王,人称秦大帅,率领渊岳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敌人无不望风而降。对此,你安车骨一部应该体会最深才是,毕竟你父亲,安车骨耶赖便是战败而降,被我父王亲自押送京城。皇上封其为归化王,赐居王府。如今,你父亲曾住过的那座王府,被皇上转赐于我,你若肯降,我便也带你去参观参观,说不定还能捡到耶赖当年留下的遗物。”
安车骨速骆仿佛被当面捅了一刀,捅在他最为耻辱的死穴上。
“啊啊啊!”他双手攥着铁链,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从眼角淌下血泪来,“秦氏!秦氏!我与你们上上下下不共戴天!秦榴狡诈心机,诓骗我父亲投降,说八部里随之归化,会得中原善待。秦檩假仁假义,有利可图时就封王赐府、许以厚禄,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就将我父亲流放暗害。都是一路卑鄙货色,也难怪会自相残杀。没了外敌,不就开始内斗了吗?
“我父亲死得窝囊,难道你父亲死得就光彩?哈哈哈哈,活该啊,秦榴,活该!至于你,秦深,你以为自己子承父业,其实是重蹈覆辙……”安车骨速骆死死盯着秦深,诅咒般说道,“你不会活着享受自己的功业,甚至没法亲眼看到渊岳军的马蹄踏过固伦山。你会与秦榴一样埋骨刀牙,遗骸永远留在辽北的冻土之下!”
秦深嗤之以鼻:“你在挑拨皇上与我的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这反间计也太过拙劣。我父王在此大败北壁,却意外亡于金创,此事当年渊岳军上下都知情。将军百战死,有什么不光彩?哪儿来的自相残杀?你不要含血喷人,把脏水往我父亲、伯父身上泼。”
安车骨速骆像狼一样龇牙,露出灰黑色的牙龈。他将上下牙齿叩击得咯咯作响:“看到我这发黑的牙龈了吗?秦榴死后,渊岳军无心再北征,草草回师。我又率残兵杀了个回马枪,抢走了他们无暇搬运的大批辎重。在中军大帐里,我收获了秦榴专用的贡茶碧螺春。这是好东西啊!在北壁千金难求。我带回这几盒茶叶,吃了数日,牙龈开始变黑,腹痛恶心,人也越来越恍惚。族内无人能治,好容易抓了个名医来看诊,说是水银中毒,查来查去,发现那批贡茶有问题。还好发现得早,否则神仙难救!可即使救回一条命,这毒依然折损了我的寿元,我还不到五十,头发就全白了。我自知大限将至,豁出命去也要联合八部兵发中原,就希望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秦氏王朝的覆灭!可惜啊,可惜!偏偏碰到了你,败给了你!”
“不过,这场胜仗,对你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你觉得呢?”他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神色,逼视秦深,“你要是自始至终都忠心耿耿地为延徽帝打仗,也就罢了。可你偏偏要来刀牙,要俘虏我,老天要借我的口,让你知道当年你父亲死亡的真相!这下你会如何选择?是继续认贼作父,还是举兵造反,为秦榴报仇?”
秦深脸色阴沉如暴风雪前的天空,但语气仍沉稳:“我擒拿借道给北壁的大戚掠,歼灭北壁大军,杀了四部首领,再屠尽靺羯人,就是为我父王彻底报了仇。怎么,身为仇家,你还以为我会天真地相信你临死一击时编造的谎言?你不过是想挑拨我背叛皇上,到时大岳祸起萧墙,你们八部里的余民好趁机逃脱生天罢了!”
安车骨速骆嘶哑狂笑:“自欺欺人!看来你和秦榴一点也不像啊哈哈哈!你一口咬定我编造谎言,连证据都不想多看一眼?”
秦深轻蔑地反问:“你有什么实打实的证据?仅仅靠你和大戚掠的口供?哦对了,大戚掠说了,他对我父王之死并不知情。”
安车骨速骆说:“大戚掠那个墙头草。别的脑子没有,倒是把秦榴埋骨之处藏得紧,因为他知道,这事一旦大白天下,中原定会震动。他寻找着最有利于渤海的时机,好与幕后之人讨价还价!可他没想到,人家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北壁不出兵,他哪里敢对岳国朝廷多说一句话?你叫他过来,我与他当面对质。”
秦深冷笑:“好,我就把大戚掠押过来,你们对质,干脆当面说清楚,我父王遗骨何在!”
囚室内,两名士兵解开大戚掠身上的镣铐。
大戚掠无时不想寻隙逃跑,正盘算着如何袭击士兵,忽觉一个人影挡在门口,定睛看后,再次死心了。
叶阳辞示意士兵不必再换麻绳绑缚,可以退下了。他气定神闲地踱进来:“勃堇在密室内,应该也能听见些外面的厮杀声,刀牙之战昨夜已彻底平息,你猜结果如何?”
大戚掠忿忿地翻了个白眼:“看你这副样子,还用猜?时隔二十四年,渊岳军再次大败铁鳞山,安车骨那老小子呢,还活着吗?”
“安车骨速骆与你一同做了阶下囚。据他招供,当年是你受人指使,对秦大帅暗下毒手,致其亡于金创之伤。而他将秦大帅的遗物收作战利品后,也因此误中剧毒,险些丧命。”叶阳辞说道。
大戚掠暗凛与盛怒之下,冷笑连连:“他倒是惯会栽赃嫁祸!安车骨中毒之事,我是有所耳闻,可那只能证明秦榴之物有毒,与我何干?难道秦榴会收我送去的东西?”
叶阳辞追问:“与你无关,那你为何要藏起秦大帅的遗骨?”
大戚掠道:“什么遗骨?又是安车骨说的?他凭什么说是我藏的!我还说是他把夙敌挫骨扬灰了呢!”
“当年秦浔继任鲁王之位后,特地派侍卫来此地寻找,找到了秦大帅的坐骑‘万朵青山’的遗骨。你可知那匹名闻天下的宝马是如何死的?”叶阳辞逼近大戚掠,迫使对方后退两步,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宝马通人性,它是日夜守在秦大帅的墓穴前,绝食而亡的!当地牧民怜其忠心,将它葬于主人墓旁。可鲁王府侍卫掘开坟墓后,只找到马骨,秦大帅的遗骨却不翼而飞。如果那座坟墓本就是空的,‘万朵青山’又怎会死死守在坟前?只有一种可能,是事后有人盗走秦大帅遗骨,另行处置。此人目的为何,我想勃堇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不等大戚掠反抗,伸手薅住对方后衣领,直接把人拎出牢门,往关押安车骨速骆的房间去。
大戚掠被拖拽得一路踉跄,无论如何挣扎都被远胜一筹的武力镇压,反弄得自己一身狼狈不堪。最后他无奈道:“你放手,我自己走。我好歹是渤海大王,不能这副模样出现,被安车骨那白头老小子嘲笑。”
叶阳辞笑微微地收手:“勃堇重仪容,尤其不愿在北壁人面前露丑,我就给勃堇这个面子。”
大戚掠用手指与唾沫耙顺乱发,又将衣上油渍、污痕在石灰墙上蹭白了些,勉强将自己收拾平整了,昂头说:“走。”
叶阳辞推开房门,大戚掠一眼看见被锁链捆住的安车骨速骆,放声嘲笑着大步迈入:“哈哈哈安车骨速骆,你也有今天!你不是说要斩草除根吗,怎么一锄子把自己也给刨断了呢?”
安车骨速骆抖动蓬乱白发,朝大戚掠不屑地呸了一口:“战场厮杀,虽败犹荣。不像你,是像狍子和羊羔一样被骗来、掠来的。听说你还想装傻逃过一劫?做梦吧!我若没得活,你也休想走脱。”
大戚掠抱臂,幸灾乐祸地看他:“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这就是你栽赃给我的理由?安车骨,认识二十多年,我太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自寻死路,我可不奉陪!”
安车骨速骆道:“彼此彼此。所以你还不肯说出秦榴的遗骨所在吗,非得要等与那人讨价还价时再说?”
大戚掠变了脸色:“我的身边有你的奸细?”
“这你先不用管。把他父亲的遗骨还他,让他看清楚,北壁大军当年是与秦榴正面交锋,而在背后暗下毒手的,究竟是谁!”
大戚掠面色阴晴不定,瞪着安车骨速骆。两人对视之间,都读懂了彼此眼下所求:
北壁战败已成定局。安车骨速骆为了保住家园与剩余的八部里子民,明知秦深设下言语圈套,宁可遂对方的意吐露内情,也要将战火南引,图的就是岳国内乱,才能为北壁再次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时间。只要北壁铁骑一日不消亡,他们入主中原的宏愿就世世代代在血脉里流淌。
大戚掠投靠北壁的念头已彻底破灭。为了渤海能复国,他必须另寻宗主。延徽帝绝非善类,那么秦氏王朝重陷夺鼎之乱,将是他乐见之事。渤海将继续观望中原局势,直到可堪托付的新一任帝王出现。对大戚掠而言,这不叫墙头草,叫小国生存的智慧。
叶阳辞走到秦深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对手明知是局,却不得不入局,不得不应你所求。因势利导,无法破解,这便是阳谋。涧川,在这条原本看不清终点的路上,你走得更远,也更成熟了。
热意随着掌心渗入衣物,秦深似乎感应到爱侣的心意,抬手抚了抚叶阳辞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戚掠长长地吐了口气,对秦深说:“当年,的确是我折返回来掘墓,将秦大帅的遗骨重新安置。至于原因,你一见便知。”
“我父王遗骨何在?”秦深又问了一次。
大戚掠转身:“就在这刀牙城内,随我来。”
他带着秦深、叶阳辞,来到城西角落一座破败的古佛寺。
这座古寺已近乎遗迹,山门焚毁、殿宇坍塌,佛像断臂的断臂、掉头的掉头,唯有一座十二层高、迭涩密檐的细长砖塔,浑身斑驳地倾斜在雪地,眼见就要倒塌。
大戚掠一指塔顶:“就放在塔顶。这塔空心无梯,内部无法攀登,我命人将积雪堆在塔身外,堆成了高高的陡坡,才将遗骨吊在塔顶之内。这样天暖雪化后,无人能触碰塔顶,唯有飞鸟可及。”
秦深见那斜塔岌岌可危,甚至无法承受一只飞鸟落脚的重量。
然而叶阳辞比飞鸟更轻盈。他摘下斗篷与配剑,递给秦深,随后提气纵身跃起,足尖在檐角几下轻点,便落在顶端破损的塔刹上。
他掀开塔刹的铜质覆钵,伸手摸索后,拉起一具用铁链吊着的、又薄又窄的柏木棺材,比寻常棺材小了一半不止,简直像个长匣。
徒手拧开铁链环扣,叶阳辞双臂托着棺材,轻飘飘落回地面。
他将柏木棺材放在洁净的雪地,问秦深:“你来打开?”
秦深点头,上前半跪,将微微颤抖的手放在木板上,近乡情怯似的,久未动弹。
大戚掠以为他担心棺内机关,在他身后解释:“这是为贴合遗骨特意打造的,使之竖立时依然能保持骨殖不散。秦大帅当年是拄着长槊,睁目南望,站立而亡。我想他死后也不愿倒下,便想出了这一招。”
秦深头也不回,涩声问:“你既勾结北壁,又为何要在对待我父王的遗骨上用心?”
大戚掠叹道:“借道给北壁大军,是求结盟。隐瞒真相是因忌惮延徽帝,同时也希望从中渔利。这两件事,都是渤海大王的选择,无愧无悔。唯独在妥善保存秦大帅遗骨上花费的心思,是大戚掠的本意。
“英雄一世,应该有始有终,哪怕结局配不上这份壮烈,至少也要让他不受打扰地安息。”
叶阳辞注视大戚掠被北风又吹得乱蓬蓬的发辫,不禁暗中感慨:秦大帅,秦榴,究竟是怎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啊!君王畏惧他,属下爱戴他,百姓缅怀他,就连对手,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同时,也默默敬佩着他。哪怕死后二十多年,象征他遗志的黑龙旗一升上半空,就有老兵、流民源源不断地来投,渊岳军才这么快重获新生。
秦深迎着寒风,深吸口气,徒手撬开了盖板上的铁钉。
雪霁天晴,明朗的冬阳照着雪地,反射出有些刺目的白光。秦榴的全副遗骨,无寿衣、无陪葬品,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那些骨殖形态完整地摆放在棺内,却在灰白中泛出明显的黑色。
秦深的手指一紧,在坚硬的棺壁上生生扣出五道印痕。
“骨殖发黑,是水银中毒导致。”他强忍心湖激荡,声音沙哑得厉害,“从正面看,遗骨上没有异常破损处。臂骨、肋骨、腿骨有断裂伤愈合后的痕迹,说明皆是生前之伤。我还要看看背后……父王,孩儿冒犯了——”
他伸手,将骨殖一块块翻转过来。
翻到后背的一处脊椎骨时,他霍然停住。
那节脊椎上有个明显的箭伤,铁镞纵然早已被拔出,仍将当年的伤口形状,永远地留在了遗骨上。
秦深捧起那节脊椎骨,对着阳光仔细辨认。
“北壁骑兵偏爱空心銎式双翼箭簇,有时还加装倒刺。而中原弓箭手则多使用实心圆铤式三棱镞……”他沉声道,“这伤口,是三棱镞造成的。有人从后方,一箭射入了我父王的脊背!”
叶阳辞望着发黑的骨殖,低声道:“水银中毒的症状,除了安车骨所说的牙龈发黑、腹痛恶心,还会造成失眠乏力、精神恍惚,甚至出现幻觉。否则依秦大帅的身手,这背心一箭并非避无可避。”
秦深将那节带着箭伤的脊椎骨握在掌心,眼白赤红,眼眶潮湿:“我父王并非死于金创发作,而是先中了水银之毒,随后被人冷箭谋害。贡茶下毒,后方放箭……这是多么忌惮、多么惧怕他,才使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大戚掠伸手按住风中扑打着脸面的乱发,残忍又遗憾地说道:“功高震主的大将,从来没有好下场。倘若这大将又是宗室出身,天然威胁皇权,更是不容于君王。我若是延徽帝,也不会放任这样的兄弟手握重兵。但解除威胁的手段有百十种,何必要选择最阴暗下作的这一种?”
他露出狡狯与期待交织的微小笑意:“秦少帅,如今真相就在你掌中,渊岳军又将何去何从?”
掌心遗骨好似一颗火红的炭,灼烧着秦深的血肉。秦深将它握得更紧,寒声道:“渊岳军无需你关心。你该关心的是,当我父王的死因大白天下,你失去北壁的庇护又得罪了延徽帝,渤海该何去何从!”
大戚掠想通了似的,摊了摊手:“得罪就得罪了吧,反正松山之役时就已经撕破脸了。渤海继续龟缩一隅,延徽帝找我麻烦之前,恐怕得先解决自己更大的麻烦。至于谁输谁赢,我拭目以待。”
秦深道:“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决定胜负的那一日?”
大戚掠反问他:“为何不能?我死了,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争位,渤海必然大乱,要么四分五裂,要么被高句丽、新罗甚至倭国吞并。这对岳国有什么好处?
“反之,我若活着,就将静候中原一个强大王朝的崛起。正如你所言,‘让新生的大岳,如盛唐般繁荣,与渤海重新建立宗藩关系’。这句话不仅是我的前景,也是你的——秦榴的儿子,让我看到你父亲的千秋功业不曾埋没于风雪,让我看到他的继任者再次破开黑暗,重焕荣光。到那一日,渤海将重新奉中原王朝为宗主国,我大戚掠,便是新帝最忠实的藩臣!
“如此,你还想杀我吗?”
秦深没有回答大戚掠的反问。
他重新盖好盖板,双手捧着薄棺,与叶阳辞一同离开了这片雪地,留大戚掠独自站立在塔下。
你可以走了,别忘记你的诺言。他用行动告诉大戚掠。
大戚掠仰头望向敞开的塔刹,一只失群的候鸟晃晃悠悠地飞来,驻足其上。
古塔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激起遮天蔽日的雪霰,将他笼罩其中。大戚掠在白茫茫中放声大笑,他自由了,渤海国也终于寻到了新的出路。
而安车骨速骆却没有这么幸运。他绝不愿重蹈覆辙,成为岳国俘虏。他要用自己的血洗刷父亲曾经的耻辱。
在秦深和叶阳辞回来之前,安车骨速骆以随身携带的骨刃自刎于密室——北壁勇士,永不为俘虏。
第120章 是我选定的君主
刀牙一役,渊岳军斩敌五万余人,自身伤亡不到一万。此战彻底摧毁了北壁大军的有生力量,将靺羯人驱逐回固伦山以北,今后至少三十年再无力南侵。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能为朝代续命、名垂青史的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