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辽北传来回复,说圣旨送抵时,秦少帅已先一步率渊岳军越过固伦山,深入北壁八部里所在的宝露高原,意欲犁庭扫穴。这下朝堂上炸开了锅——”
“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分明就是抗旨的托辞!”吏部左侍郎拓季乐气势汹汹地开了火。
他麾下的吏部郎中也附和道:“新渊岳军不按惯例设监军,本就有游离朝廷管控之嫌,如今更是赤裸裸地抗旨不遵,莫非别有所图?”
御史大夫东方凌出列道:“诸位可还记得这一百多年间,北壁已是多次入侵中原?每次被打退后,休养生息二三十年,待新的一代骑兵长成,便又卷土重来,中原苦其反复久矣!新渊岳军这次乘胜追击,若能捣毁他们的老巢,就能永绝后患,保中原百年太平。”
御史薛图南也说:“也许是伏王殿下尚未接到圣旨,就已兵发北壁腹地了,说抗旨是不是言过其实了?既然箭已出弦,我等在京城不知前线军情变化,不如静观其变。也许真如大司宪所言,此战将彻底荡平靺羯人,永绝后患。”
延徽帝面上毫无表情。
他把目光投向容九淋:“此事,容阁相怎么看?”
容九淋还能怎么看。他身为吏部尚书,方才吏部侍郎、郎中们的发言,就是他的授意。而他的授意,也就是陛下的心思。
“诸君稍安勿躁,听我一言。”在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容九淋四平八稳地开了口。他是群臣之首,有“天官”之称,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自然也是独一份的,殿内当即安静下来。
容九淋说:“将首先是臣,无论在内在外,都必须听从君命,否则就有谋逆之嫌。当然,我也不是说伏王殿下拥兵自重、有心造反,也许正如薛御史所言,他阴差阳错之下并未接到圣旨呢?
“要不这样,请陛下再发‘班师令’,为显郑重,以金漆之字刻于坚硬的铁木牌上,驿站八百里急递,敦促伏王率兵回朝。
“一块金牌若是不够,那就多发几块,同时将旨意传遍天下,让各省各府尽知此事。如此,伏王就算远在北壁腹地,也不至于闭耳塞听了吧?”
这番话明面上持中,实际暗指秦深有不臣之心,但皇上宽宏,愿意再给他一次回头是岸的机会。若他仍是抗旨不遵,那么朝廷下一次传遍天下的旨意,就是讨伐逆贼了!
毕竟秦深刚立下赫赫军功,又是皇帝的亲侄儿。如此先礼后兵,就不能算不教而诛,朝廷的面子与里子都有了。
此言深得君心,延徽帝颔首,面上微露霁色。
朝臣们见此情形,也知圣意已决,无论心里是赞同,还是腹诽或唏嘘,也只能附议容九淋之言。
于是三道金漆铁木牌载着严令,当即从京城驿站加急出发,以“马上飞递”的最高级别,日夜兼程地发往渊岳军中。
“你说,秦少帅之前究竟收没收到,命他班师回朝的圣旨?”萧珩状似不经意地问叶阳辞。
叶阳辞不答。
他想起自己离开渊岳军时,曾对秦深说过:时机未到。眼下渊岳军不宜回朝,否则有瓦解之危。
但他也告诫过秦深:冬季最不适合北征。深入北壁腹地,长线作战,粮草难以为继不说,严寒气候更是致命。
而如今,秦深在两相权衡之下,还是决定继续北征,究竟心里有几分把握?
这般严苛的行军环境,朝廷不但不供应粮草,还一道又一道的金牌催他回师,又以天下舆论倒逼,秦深在这么大的压力下,还能率领渊岳军继续创造不败的战绩吗?
叶阳辞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涩声道:“他收没收到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已迫不及待想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萧珩说:“秦深若是立刻奉旨回朝,倒也不会被烹,毕竟他军功彪炳,在建国之后无人能出其右。皇上大概会将他解除兵权,软禁起来。”
叶阳辞冷笑:“所以把京城内的归化王府改为伏王府,就是做这个用的?鹰隼折翅、虎豹拔牙,与杀之何异?你还说轻了,照咱们这位皇帝的性子,过些年,等群臣与百姓对此事的关注淡了,再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才算心里石头落了地!”
萧珩见叶阳辞罕见地外露激烈情绪,却全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他心里又酸又苦,还有点疼。
他说:“秦深远在数千里,你遥自担心也无用,还是先用午膳吧。”
叶阳辞深呼吸,压下满腔杀意,叹道:“给我半个时辰,我先对剑‘照身’自省。以免到时剑气溢出,掀了你的餐桌。”
第131章 你快点来找我啊
在固伦山的雪线以北,宝露高原的初春依然寒风凛冽,裹挟着飞雪扑面而来。
秦深眉睫上的雪霰拂了还满。
渊岳军将大批辎重车留在临潢府,三万轻骑七日之间飞驰千里,如一柄尖刀刺穿固伦山,插入北壁腹地。
战线拉得太长,后方粮草容易供应不上,如果陷落在极寒天气里,更是拖垮整支军队的噩梦,所以秦深并不想打持久战。
他的目标很明确,边打边就地补充军需,荡平八部里的所有战力。就算不灭族,也要逼得残余的靺羯人向北迁徙。
只有这样,才能使这个全民皆兵、劫掠成性的部族伤及根本,将与辽北接壤的宝露高原作为战略缓冲区,保大岳北疆百年无战事。
如果有得选择,秦深会把这场千里奔袭战放在雪化之后,利用好宝露高原短暂的夏季。
可惜朝廷并不给他等候最佳战机的时间,勒令班师的圣旨传来时,秦深便知道延徽帝对渊岳军的忍耐已到极限。
刀牙一战不仅打回了辽北领土,也唤醒了三十年前秦大帅与渊岳军的功勋遗泽。眼看黑龙旗所到之处,民心所向,哪怕粮草一时运送不及,也有当地百姓箪食壶浆地来劳军。这般情形传到京城,延徽帝怎么可能不忌惮?
但他不能奉旨退兵,一来这种重新划定天下大势的战机,几十年难得一遇;二来,他也需要一场与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比肩的巨大胜利,点燃中原久经乱世之后渴求强盛崛起的火焰,将民心推上至高点。
阿辞,你的告诫我都牢记在心,可总有些事必须迎难而上,望你谅解,也望你为我祝祷。
秦深迎着风雪深吸口气,望了望阴霾的天色,问姜阔:“赵夜庭还没回来吗?”
姜阔答:“还没有。副帅临行前说前军只携带三日口粮,速战速决。尤其是曾私下绘制了辽北与北直隶军事舆图的铁利部,不能再让他们带着冶铁铸器之术投靠他国,此战必须一举歼灭。可算算时间,这都第四天了。”
秦深皱眉,思索道:“北壁大败后,白山铃木的养兄挑大梁,将各部残兵整合起来,犹有两万之众。目前看是掩护着余部向北撤离,但保不齐会趁我们孤军深入,反扑过来狠咬一口。我带小郭去支援赵夜庭,你与白蒙殿后,以防敌军后路包抄。”
姜阔想时刻护卫主帅,但军令如山,他也只能服从。
秦深带一万精骑,沿着风雪中残留的痕迹驰援,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赵夜庭遇伏的赤马古道。
此处地形复杂,山高谷深,道路异常狭窄崎岖,更有“上天梯”“坠马崖”“绝命岩”等多处险峻隘口。这般天堑,简直是为伏击战量身定做的死亡陷阱。
饶是赵夜庭一贯沉稳谨慎,也因天时与地利上的极端劣势,而马失前蹄,险些栽在这里。
秦深率军击溃伏兵后,问幸存的霜钺营将士:“赵将军呢?”
将士大哭,泪水刚涌出眼眶,就已冻成冰碴,将睫毛糊住:“副帅被箭矢射中坠马,阵亡了!”
秦深的心猛地一沉,这漫天风雪把他的血肉吹彻成冰,连骨头都要搓碎。
他不能想象赵夜庭就这么留在异国他乡,埋骨在冰冷险恶的冻土里,更不敢想象阿辞闻此噩耗,会悲痛成什么样。
他身边的郭四象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失声恸哭:“赵大哥——”
秦深一把揪住郭四象的后衣领:“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把赵夜庭找回来!”
两人带头在积雪盈尺的峡谷战场里寻找,将双方冻僵的士兵尸体一具一具翻过来,抚落面上冰霜,仔细辨认。
这个不是他。这个也不是他。
都不是。都不是!
天色沉沉地黑透了,寒风在峡谷间来回撞击,呼啸如狼嚎。亲卫打着火把来劝:“主帅,天黑路险,明日再找吧。”
秦深喘着气道:“万一人还活着呢?冻一夜,那就绝无生还的可能了!火把给我,继续找。”
亲卫心知就算现在找到也是生机渺茫,但不敢再劝。
郭四象的双手已冻僵,身上汗湿的战袍被风一吹,硬邦邦地像个甲壳。他便背靠岩石用力碾碎布料上的冰屑,才能继续行动。
秦深对他说:“你去烤火暖和一下,别把手指脚趾冻掉了。”
郭四象倔强地不肯休息:“主帅能撑住,我也能。”
秦深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继续。”说话间,他们又翻过一具尸体,衣袖拂去面上青霜。
是赵夜庭!秦深当即去摸对方颈侧脉搏,但因手指冻得毫无知觉,竟摸不出冷热动静。他急得用力扯开赵夜庭的护身甲,将耳朵贴在胸口:“……有微弱的心跳,他还活着!快,搬去火堆旁!”
火堆燃在岩壁与地面的凹槽里,勉强可以挡风。秦深与郭四象卸除赵夜庭的铠甲,把他搬到火堆旁,将衣袍烘烤到湿软,才敢小心脱下。否则就会连皮带肉撕下一层。
赵夜庭浑身白里泛青,冷得像个死人,陷入极深的昏迷,怎么都唤不醒。他右胸胁中了一箭,箭杆在脱衣时已剪断,剩个双翼箭簇镶嵌在肋骨间。
秦深摇了摇箭簇,怀疑还加装了倒刺。他不敢硬拔,只能用烧红的小刀割开皮肉,从肋骨边沿挖进去,最终将那枚万幸卡在胸膈膜上、差点就扎入肺部的箭头取了出来。
郭四象龇牙咧嘴地看秦深挖箭头,发现血流得不多,像是连脉管也冻住了似的。期间赵夜庭疼得屡次皱眉,但依然未醒。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秦深丢了小刀,给伤口撒上仅剩的一点龙骨粉,把自己的中衣撕成布条,为赵夜庭包扎。
郭四象焦急地问:“为何还不醒?怎样才能醒?”
秦深脸色沉凝:“他冻太久了,要看能不能回暖。最好能烧一桶温水,不能太热,把他泡进去。但眼下没合适的容器,也来不及烧水。”
郭四象见赵夜庭正面挨着火堆,背面依然冰冷如岩石,灵机一动,脱了自己的衣袍半躺下来,将前胸贴在他后背,打着哆嗦说:“把我的体温渡给他,会不会加快回暖?”
秦深赞许地点头:“这样好。”他从外面捏了个结实的雪团,在赵夜庭身上不断揉搓,期间换了好几个雪团,直至手脚皮肤被搓得微微发热。
衣袍烘干了,秦深帮赵夜庭套上,郭四象把自己的衣袍也给了他。
火堆里投入新折的枯枝,热力又大了几分,赵夜庭仍未清醒。郭四象沮丧地叹道:“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尽人事,听天命了。”
秦深看着赵夜庭凌乱的发髻,忽然发现他一直扎的那条长生辫也散了。
小云什么时候也编起长生辫儿啦……哥扎这个,是因为我娘总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怕我活不过老道士说的“赤马劫”。你不一样,你不用上战场,别扎这个,太刻意讨吉利反而不吉利。
昔日醉话依稀在耳,秦深冷不丁问:“你会编长生辫吗?”
“什么?”郭四象一怔,“长生辫?不会。”
秦深也不太会,但仍想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万一灵验了呢。他挪到赵夜庭脑后,笨拙地编起了小辫儿,指粗辫细,绕来绕去,期间至少扯断了几十根头发。
赵夜庭在昏迷中频频蹙眉,发出了含糊的呓语:“小云,你别使这么大劲儿……”
秦深手一抖,险些将快成型的小辫儿整条揪下来。
郭四象眼疾手快地捏住辫梢,一边拿革绳胡乱缠死,一边惊喜地道:“他出声儿了!这招还挺玄乎,可不能功亏一篑。”
秦深拍了拍赵夜庭的脸,阴恻恻地说:“醒醒,认清楚人。救你的不是你小叔,是你婶爹。”
郭四象的脑筋从小叔——婶娘——婶爹上拐了一大圈才回来,哭笑不得,但也莫名释然,像久积的妄念被这峡谷内的风雪卷走。
他依然仰慕明月,渴望得到月光的照拂,但也接受了苍穹上日月相伴同辉的事实,叹服之余有惆怅,惆怅过后又生欣慰。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那么复杂,并非只有爱与恨、恩与仇的两个极端,更有无数尘情羁绊,道义相交。
他那么年轻,余生还会经历更多复杂的感情,在明月下,朝晖中。
赵夜庭仍于半昏迷中呓语:“小云,那夜真的没有月亮,你喝醉后唱歌也真的跑调……但你在我背上睡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你说,‘光满是我的夜月,照我归途’。
“小云啊,我回不去了,让秦深把我的长枪带回去,那把枪名叫‘惊途’……从今以后,有秦深照亮你的归途,带你回家。”
赵夜庭是被颠簸醒的。
他发现自己正被秦深背着,腰间捆着布带以防掉落。
积雪深厚的狭谷无法行马,秦深一脚深一脚浅地朝谷外走,郭四象紧随其后,时不时托他一下。
“主帅……我打了败仗。”赵夜庭愣怔片刻,心底涌起浓重的感激与惭愧。
“谁都可能打败仗,”秦深稳稳地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活着,活着才能打下一场胜仗。”
胸胁传来剧痛,疼痛让赵夜庭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感慨万千地笑了笑,说:“秦深,将来你就算要起兵造反、谋朝篡位,只要你不负小云,赵夜庭的这条命就毫无条件地押给你。”
郭四象闷闷地跟了句:“我也是。”
秦深往上托了托赵夜庭,不动声色地答:“没影儿的事我不去想,目前先把这场仗彻底打赢,才是首要。”
叶阳辞从浅眠中惊醒,倏然坐起身,胸口还残留着惊悸的余韵。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寒夜月光照着尸横遍野,尸体中的一具是……秦深。
秦深死不瞑目地仰望夜空,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放大的、青灰色的瞳孔上。飞光剑断,裂天弓折,他骨折的胳膊向反方向扭曲,临终前仍执着地探进衣襟。
叶阳辞在梦中伸手入他冰冷的衣襟——摸出了一包沾血的糖。
“阿深……”叶阳辞极力驱散不安,喃喃自语,“梦是反的。但是阿深……你快点来找我啊。”
第132章 叶阳到我这边来
日斜时分,叶阳归出了太医院,回到租住的小院中没找到弟弟。她问了守门的李檀,才知叶阳辞昨日中午散衙时就被萧珩接走,至今未归。
萧珩,长公主府上乐师的儿子,生父早逝、生母不详,但深得主家喜爱,不少人私下说他是长公主的面首。
叶阳归还记得初见萧珩时,那张轻佻含笑的脸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眼神。即使如今升任从三品都虞候,成了御前新贵,只怕也并非可以携手终生的良人。截云向来眼光高,怎会中意他?
污名在外的浪荡子,还不如那个堵门的恶霸王爷呢。
——不,伏王秦深也不是省油的灯,如其封号一般,是头潜伏在山涧水底的凶兽。去年在京城时还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如今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可见贯会伪装,也非实诚人。
截云有主见、有锋芒,还是找个知冷知热、会包容心疼人的比较好。比如说光满,性情老成持重,彼此知根知底,长得也俊。
可惜是亲戚。
叶阳归为弟弟的终身大事操心叹气,一脸愁容地敲开了萧府的门。
萧府如今上下皆知,叶阳大人等同于当家主母,且是陛下钦定的姻缘。只是他性子清冷,又受过情伤,如今萧大人是热脸贴冷屁股,甘愿放下身段哄着他破镜重圆。
故而门子见了叶阳归,便堆笑道:“是姨奶奶来了,快请进。”
叶阳归面沉如水:“什么姨奶奶,把我都喊老了。叫叶阳侍医。”
门子灵活改口:“侍医大人请进,学士大人交代过了,小的这便带您过去。”
叶阳辞正在书房详看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舆图。这是他花重金从行商手里买的北壁舆图,虽然不甚细致,但大致也能看出整个宝露高原的地形地貌,与八部里的各部领地。
“截云。”叶阳归走进时,反手关紧房门,“我调查太医院陈年医案,果然有收获。”
叶阳辞给她斟了杯热茶:“坐,慢慢说。”
叶阳归便在坐在书桌旁,捧着茶杯,边啜饮边说:“从三皇子到七皇子,都是成年不久就因病而薨。病因五花八门,风寒、肺痹、肠痈皆有,医案上记载的症状与病情发展倒是合乎常理,药方也对症。
“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因此去药房的废纸堆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几张当年出库单的原始存根,发现与方子上开的药材不符,多是黄芪、阿胶、熟地黄等,治疗的是气血亏虚。”
叶阳辞一阵见血地道:“也就是说,医案与方子做得齐整,药房的出库单可能也是配套的。但无人在意的原始存根暴露了马脚,说明当年几位皇子的真实病症,其实与八皇子一样,都是血涸。”
“如果是正常的血涸之症,为何要千方百计遮掩?”叶阳归惋惜地叹口气,“还有,当年给皇子看诊的几位太医,最后全被捉拿下狱,死得不明不白。”
叶阳辞说:“从医案上看,几位皇子是经过救治后,仍回天乏术。正常情况下,太医是不会因此获罪的,除非有证据证明他疏忽误诊,或有意加害。这是历朝历代宫中不成文的规矩,否则谁还愿意当太医?”
叶阳归点头:“这些太医的死因不简单,但背后真相早已湮灭。周荠是之后才当上院使的,若八皇子也不治而亡,我恐怕他也活不得。所以他战战兢兢地给八皇子看诊、开方,一直没出过差错。但八皇子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
叶阳辞沉思片刻,蓦然道:“今有池,一渠注之,一渠泄之。注渠每三日进水十八分取五,泄渠每七日放水三分取二。问,池几日干涸?”
叶阳归一愣:“算术啊,我好久没做题了,这方面我真不如你……”她扯过一旁的空白纸页,翻来覆去计算半晌,终于得出了答案,“三百七十八日,一年出头。”
叶阳辞执笔,在她的答案上打了个圈:“正确。若池底自有泉眼,每日能涓滴出水,那么池子干涸的时间也许会拖长至两年、三年。但只要泄渠仍在,池子总有日会干涸,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叶阳归恍然明白了他为何要突然出题——这口池子,就是八皇子秦温酒。
“秦温酒的血涸之症,是源源不断抽血导致。而他双臂上的淤青与针眼,也是由此而来。”叶阳归搁下茶杯,双眼圆睁,是惊讶也是义愤,“他可是金枝玉叶的皇子!天底下若有谁,能迫使他如此损伤身体还不敢吭声……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叶阳辞直接点破:“是他的父亲,延徽帝!所以他在昨日发疯时,才说出‘等事成之后,就能得到许诺的奖励’‘我若是能活,将来你是我龙椅旁的侍臣’,说明这奖励十有八九是储君之位。”
叶阳归匪夷所思地问:“可延徽帝长年累月抽儿子的血,是要做什么?历代倒是有沉迷丹术的天子,以姹女之血与丹砂、雄黄等入药炼制红丸,但早已证实了那些不过是骗人的方术,吃了还容易中丹毒毙命。而且我观皇上面色,也没有丹毒之症啊。”
叶阳辞再次陷入深思:延徽帝坐拥后宫,只要他还能生育,子嗣要多少有多少,但毕竟虎毒不食子。他是个极其重利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收益,才能抵得过几个儿子的性命?
他皱眉问:“载雪,你给皇上把过脉吗?”
叶阳归摇头:“皇上这些年身体康健,连微恙都少,说不需要太医们来请平安脉。”
叶阳辞说:“也许他其实也有恙在身,但不愿传太医,不欲被人知晓。他若是用孝道来压制八皇子,‘以身相助,医治父疾’这个理由是最有力的。所以八皇子才会担心,他若拒绝或反抗,因此导致父亲不治而亡,就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叶阳归思来想去,还是提出了反驳:“可你不觉得,延徽帝精力旺盛,比同龄人年轻得多吗?同样养尊处优,长公主今年六十有五,已是白发苍苍;皇上比她只小五岁,看着却像四十许人。”
叶阳辞对她的说法无异议,但还是觉得离奇:“延徽帝身上的确没有病气,也许不是寻常的病……等等,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还有些朦胧……”
他冥思苦想。
就在这时,一只乌鸫自院外飞来,停在窗外大樟树的高枝上,浑身漆黑的羽毛看着像乌鸦,黄色细长的鸟喙张开,鸣唱宛转。
叶阳辞闻声一瞥,在这霎时抓住了灵光:“戴着鸟喙面具的远西医士!”
“远西精研院吗。”叶阳归若有思索,“据说这十年来他们一直在研究医术,但从不悬壶济世,也从未见研究成果。我还以为那只是皇上用来‘洗赃’的手段,借口给精研院拨银,每年将百万税课从国库洗进内帑。”
“皇子们病逝的时间,也是从将近十年前开始。”叶阳辞思路霍然开朗,以精研院为中心,将所有蹊跷连接起来,“延徽帝不时去视察精研院,真的只是视察吗,还是去治疗?每年拨给精研院的税银,倘若并非洗赃手段,而的确是研究经费呢?其中也许还包含了购买大量消耗品的费用。”
作为医者,叶阳归对此觉得匪夷所思,同时也不寒而栗。
叶阳辞又道:“据说,近年京城有些顶尖儿的达官贵胄,因好奇心作祟,私下贿赂重金前往精研院参观,回来后无不守口如瓶,此后更不再去。其中也包括了阁相容九淋。你说,他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叶阳归缓缓吐了口气:“截云,你是不是生出了前往精研院探秘的心思?那里重重门户封闭,外围重兵把守,无异于龙潭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叶阳辞道,“而且要快,秦温酒时日无多了。”
萧珩将“瓮听”改良而成的传声筒放回墙上暗格,盖上壁板。
他知道叶阳辞武功高强,若是自己藏身书房,必被察觉,唯有使用这一头预埋在书房内,另一头通过隐秘缝隙穿墙而出的传声筒,才能窃听到书房内的动静。
而方才所听到的兄妹对话,实在令他震惊不已,此事背后隐藏的邪恶之处,细思时几乎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