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坐着看他,明明视线自下而上,却涌出了渊岳般的气势。“叶阳辞,”他说,“你不要后悔。”
叶阳辞听出来了,这不是威胁,这是再一次确认与劝告。秦深不希望他将来后悔。“下官做事或有遗憾,但从不后悔。”他平静地答。
短暂沉默后,秦深点了点头:“你不是个安分的。”
“王爷何出此言?下官一贯恪守君子之道。”
秦深把手从叶阳辞的衣袖下探进去,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腕、他的小臂,摸出了一柄折扇,慢慢展开。扇子一面漆黑,一面雪白,两面分别草书着七个大字,笔锋锐利,狂放不羁。
“‘世人怎会仅黑白,黑白之外别有道’——君子不会说这种话。”
叶阳辞想拿回折扇,秦深手一扬,躲开了。
“天未热,王爷拿我扇子做什么。难道这也是古物,王爷还想重金求购?”叶阳辞把调侃咬在舌尖,茶雾般丝丝缕缕地吐出。
“天未热,叶阳大人把扇子整日揣身上做什么。难道遇上个合眼缘的,就送人做信物?”秦深反问。
“就算下官不那么君子,王爷来我的袖子里顺手牵羊,恐怕也不合礼数吧?”
“怎么不合礼数了,叶阳大人空口白牙地说什么不后悔,本王为防你日后食言,不得拿点信物?”
唇枪舌剑地交锋了两轮,秦深在他来夺折扇时就撇开手,不夺时又拿扇尖轻敲他的胳膊,明摆着挑衅。
叶阳辞抽身后退,不以为意地说:“一把寻常扇子而已,王爷赖着不还,就不还吧。”
秦深还真就不还了,随手揣进怀里。他起身道:“客房在何处。”
不仅赖了扇子,还想赖房子。叶阳辞微叹口气:“东厢房,有两间空闲的,下官命家仆即刻打扫,王爷稍等。”他没忘记还有两个随行的王府侍卫,应是将猞猁捉回来了,但不在他面前出现。
他走出花厅,刚把罗摩喊过来吩咐了几句,便见江鸥从院门外快步走来,到廊下向他禀道:“大人,城西门外闹鬼火,不少乡里百姓吓得门都不敢开。”
叶阳辞挑眉:“闹成什么样了?本官去瞧瞧。”
江鸥说:“哎,大约是这两天陡然转暖,开荒的农夫们从田里又刨出许多人骨,触目惊心……大人,要不您还是别去看了,怪瘆人的。”
叶阳辞转头问秦深:“初见之时,王爷就对下官说人该有胆气,不怕夜半鬼敲门。同去看看如何?”
江鸥这才发现厅门内站着个高大人影,定睛看果然是高唐王,吓得当即就要跪地行礼。秦深冷漠道:“起来,我是秦公子。”
“小的明白,明白!王,不,公子若是与知县大人同去,小的去备两匹马。”
秦深颔首:“把马栓在后门外,你可以走了。”
一刻钟后,两人各自带了盏提灯,骑马离开夏津城,来到郊外田野。此处距离西城门不过半里,只见漆黑野地里浮动着星星点点的幽绿鬼火,在夜风中缓缓飘荡。但凡有人经过,气流就会卷动周围鬼火朝人蜂拥而来,的确瘆得慌。
月光淡白,老鸹在不远处的松树枝头叫声凄厉,叶阳辞和秦深在一片密集的鬼火地翻身下马,那些幽绿鬼火便张牙舞爪似的扑过来。叶阳辞用火折子点燃提灯,照亮周围土地,果然见耕田翻出的枯骨,东一丛西一丛地散落着。
有人骨,有马骨。还有些腐烂的衣甲、破碎的兵器,锈蚀得看不清本来面目。
“何代何王不战争,尽从离乱见清平。”叶阳辞叹息,“如今暴骨多于土……”
“……犹点乡兵作戍兵。”秦深伸手搭在了叶阳辞的肩头,“别伤感,战乱已平息二十多年,如今的戍兵要回乡了。”
叶阳辞惆怅唏嘘之下,未察觉到这个揽肩的动作,已超过了寻常初识者之间的亲密度。他甚至从秦深的话中隐约窥出了某种信息,却没意识到要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肩头拿开。“戍兵要回乡了?王爷是说,边关卫所会有什么新动向吗?”
秦深没有回答。他感受到了站在深渊边缘的危险。在某个人的面前,一而再地降低底线,一而再地吐露秘密,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想要自己退回安全之地,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让这个人永远消失。
可他又不愿让这个人消失。
他的手掌兜在叶阳辞的肩头,臂膀半贴着对方的后背。被叶阳辞的体温暖着、气息染着,紧绷多年的那根心弦竟想要松弛下来。
但他怎能松弛?父亲的遗骨还在千里之外的辽北苦寒地,大哥拖着病体呕出的黑血隔着衣袖仍能把他烫伤。他不该松弛,也不配松弛。
“去年年尾,我被召去东昌府的聊城,为二哥贺年兼庆生。”秦深忽然开口说,“那天是二哥的二十五岁生辰,聊城点亮两千五百盏浮空明灯,灯内的金箔在空中飘成了漫天流彩,比除夕夜的烟火壮观多了。”
“王爷也喜欢那般烧钱的绚丽场面?”叶阳辞问。
秦深转过脸注视叶阳辞,摇了摇头:“你看这遍地鬼火,不比一天明灯更惊人吗。”
暗夜磷火如流萤,风来将它们如妄念般吹散,风止后它们又如执念般复生。叶阳辞按住了发丝,但仍有几缕拂在秦深颈侧。秦深嗅到了冷梅香,混了一丝清新酸甜的柑橘柚子味,把周围的枯寂之意都冲淡了。
“‘鬼灯如漆点松花’,李长吉写得多美啊。”秦深伸手,托住一簇鬼火,轻轻吹散,“这些战骨如若有灵,应当速朽,化为春泥,结出这片大地上活的人需要的麦穗。”
叶阳辞像被点拨一般,抓住了秦深放在他肩上的手:“夏津百姓一直惧怕和烦恼这些田里的遗骨,明日我就为他们寻个解决之道。”
他从肩头推掉了那只手,转身走向坐骑:“王爷,夜深了,回城吧。”
第15章 弹你个到处掉毛
城西北有座“漏泽园”,是前朝时期乡贤们捐资修建的义庄,园内无主坟茔无数,累累墓碑上爬满了年久暗绿的苔藓。
被召集来的乡、里长,各乡绅家主和县衙的部分胥吏衙役,就站在园外的松树荫下,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等候知县大人的到来。
园外空地上架着长条桌案,笔墨纸砚都摆齐了,书童李檀早早地就研好了墨,正在润笔。
叶阳辞是轻装策马来的,身后跟着郭四象。他到人群前停住,下马后把缰绳甩给随意一个衙役,走到桌案前。
窃窃私语声在看到他时就停歇了,众人齐齐行礼:“拜见知县大人。”
叶阳辞扫视一圈,说:“来齐了。大家都忙,本官长话短说——夏津城内外遍地白骨,皆是这几十年来战乱所致,如今影响到了开荒耕田。夜里鬼火漫溢,更影响到百姓生活,以至人心惶惶。人心若不定,便会生出流言、谣言,叫奸邪之辈有机可乘。此为妖氛,不可不防。”
“大人所言甚是,不知准备如何处理这么多人马枯骨?”郭二淼带头问道。
叶阳辞反问:“诸位可有建议?”
韩玥性急,率先说:“派人一一收敛了,安葬在这漏泽园里即可。”
一个文吏反驳:“怎么个一一收敛法?枯骨不知几万具,哪有人手收敛,谁去挖坟,谁去填土?再说漏泽园葬得下吗?”
“确实是没人手,”一名乡长讷讷道,“每户十五亩田都耕来不及……”
韩玥想想也是,连几大家的子弟们都下田了,县衙里众官吏更是忙得团团转,夏津三月无闲人,只除了称病躲懒的主簿韩晗……这混账东西真是不成气候!和着离家游学的不肖孙韩鹿鸣,能把他活活气死。
王爻补充道:“葬漏泽园里也不行啊,还有不少北壁骑兵的骨头呢,当年那些蛮族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作,若是与本地先民葬在一处,岂不是叫他们死后都不得安生。今后年年还要派人维护园子,谁知道祭的是什么骨?”
这下更是引发了不少人的附和。
叶阳辞抬手虚虚一按,现场顿时鸦雀无声,他说:“既然拿不出主意,就听本官的——在这漏泽园外建个大窑炉,把翻出的所有遗骸集中运送到此,分拣出破烂兵器、甲胄和马背披挂。炼废铁为刀枪,焚枯骨为粉末。刀枪可备战,骨粉可肥田。”
众人震愕地瞪大了眼睛:这也太……也不是说冷酷无情,就是太……重利实用了吧!
郭二淼与韩玥面面相觑。郭二淼犹豫道:“大人,这些遗骸中有不少曾是本县居民,或是今人的亲族父辈,还有当年抗击外虏的将士,都一并焚了,还拿来肥田……”
“你分得清吗?”叶阳辞反问,“你若分得清,有空分,本官当然也想厚葬他们。”
郭二淼无言以答。
叶阳辞说:“自古事死如事生,但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拿笔来!”
李檀当即奉上一支饱沾墨汁的狼毫斗笔。叶阳辞展开纸面,笔走龙蛇地写下两幅长卷,挥毫之间风神清劲,意气纵横。
他写完把笔一搁,吩咐郭四象:“挂在园门口的石柱上。”
郭四象接了长卷,施展轻身腾挪功夫,跃上石柱,固定好卷轴的一端。
他把手一松,长卷如流瀑倾斜,右边写着:“英雄骨,豺狼骨,千古成败,皆已入土。”左边是:“禾风起,麦香里,任尔高低,化作春泥。”
众人品读着似楹联又似悼词的这两句,无不心生触动,唏嘘不已。
“是啊,成败转头空,死都死了,分什么高低贵贱呢?”
“皆已入土,化作春泥……滋养嘉禾,庇佑活着的百姓吧!”
郭二淼捻须长叹:“老朽空活一把年纪,远不如知县大人通透啊……一切都按大人的意思办吧。”
叶阳辞颔首,对郭四象说:“韩主簿病假,这件事就交给你打理,让本官看看你的能力。”
郭四象抱拳,朗声答:“请知县大人放心!”
叶阳辞摇手招他凑近些,低声说:“将来你若上战场,面对的是尸山血海,断肢残骸,可比这一堆堆枯骨恐怖多了,先给你练练胆。另外,分拣敌我双方的兵器与甲胄时研究一下结构,不仅要知兵法,还要知军备。北壁有陨铁,打造的刀枪坚固无比,你好好捡破烂,也许还能给自己融出一把好武器来。”
郭四象笑看他,眼里蕴着亮光:“多谢大人,四象绝不辜负大人栽培之意。”
不远处的路旁,秦深收回了专注在叶阳辞身上的视线,放下车帘。车厢内趴着一只垂头丧气的猞猁,用嘴套扣住了口鼻。
秦深冷哼,在它额头弹了个暴栗:“扑人。”
又弹了一个:“试图咬人。”
再弹一个:“发脾气逃跑。”
还想再弹,但似乎找不到什么错处了,它跑了后只咬死一只野兔,还叼回来讨好主人。秦深想了想,最后弹了一个:“到处掉毛!”
於菟委屈地低吼,张不开嘴,只能发出呜噜噜的喉音,用爪子刨着车厢地板。秦深揉了揉它的额头与脖颈,於菟便用两爪抱住了他胳膊,把毛茸茸的肚皮拱给他。
“平时你多傲啊,不让抱,这会儿知道求饶了。”秦深弯腰刚要抱,忽然犹豫起来,皱着眉直想叹气。
须臾后他做了决定,脱出被挂住的胳膊,掸干净外衣上的浮毛,对车厢外待命的侍卫说:“近期先给你们养着,多梳梳毛。
“另外,找几个石匠过来,将那两句悼词刻于柱上,刷朱漆金粉。长卷悄悄收了,裱好了给本王。”
唐时镜单人匹马,黑衣斗笠,飞驰在夏津通往高唐城的驿道上。
离开县衙前,他确认了知县大人在花厅里接待的客人正是高唐王秦深,只是仍未想明白,秦深为何突然微服来访。据他了解,叶阳辞与秦深不过萍水相逢,唯一一次私下见面,也就是前几日在他的陪同下去王府打秋风。
接下来的一切都透着离奇:叶阳大人对他说募到五千两,实际分批运来的整整两万。叶阳大人说付出了代价,但不明言。叶阳大人对乡绅们说高唐王捐款一万五千两,他本人捐五千两。
半年监视,他确信高唐王并非突发善心之人,所以这两万两白银,究竟是谁的钱?哪儿来的钱?为什么轻易给予了夏津?高唐王与夏津知县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呼啸的风拍打着唐时镜的脸,脸皮的边角被吹得浮动起来,他伸手拉低了斗笠。
一个多时辰后,唐时镜抵达州城。天色黑透,城门已然关闭。他在一处角楼下驻马,七拐八弯地吹着口哨,过了好一会儿,城门谨慎地打开缝隙,他和马一同滑了进去。
“昨日,高唐王府的侍卫们分批陆续出了城,穿着寻常猎装,不知去往何处。”开门的兵士压着嗓子说道。
唐时镜把自己埋进城角阴影里,点了点头,又问:“王府里面的动静呢?”
兵士心虚低头:“没打听到。高唐王治府极严,下人在外头没有多嘴的。府里养了一批嗅觉灵敏的细犬,身手最好的弟兄也无法不惊动护院潜进去。”
“所以这半年来,除了他深居简出,偶尔出门去各县游猎,带了两个猎户女和一个私生子回府之外,就没有更多动静了?”
“没有了……高唐王的行踪就是这么乏善可陈,他甚至连青楼酒馆都不去。”兵士不屑地撇嘴,“大人,恕卑职直言,人活到这么无趣的份上,就算当个郡王,又有什么意思?”
唐时镜思忖片刻,吩咐:“叫其他暗探继续留意着。”
“是。”兵士抱拳后,回到城楼继续值守。
唐时镜来到高唐王府,在紧闭的府门与高耸的围墙外兜了一圈,在后门附近,发现了很深的车辙印。
前些日子总下雨,沉重的货车才能轧出如此深的印痕。看车辙和马蹄方向,有进有出,不知运的是什么。
唐时镜蹲下身,研究已干涸的车辙坑,发现土色较周围更深些。他掰了块土壤嗅了嗅,一股浅淡而腐败的血腥味,但不像人血。
他尝了一小块浸血土壤,随即吐掉:是鹿或马鹿的血。权贵们以此血为驻容养颜、强身健体的佳品,生饮鹿血的习气风靡京城。但高唐王所猎之鹿,大概还是拿来喂他饲养的土豹和细犬。这么看来,进出的车辙也没什么大问题。
唐时镜起身,审视着黑暗中巍然盘踞的王府围墙,决定冒险潜入打探一番。
为防细犬嗅出生人气味,他在附近采了些茅香草,将汁液涂抹在外衣,悄然翻越西跨院的围墙。
一路穿堂轩、过步道,在花篱墙后的天井内,唐时镜看见两名正在水井旁洗衣的婢女。他闪到墙后想绕过去,听见了婢女间的私话。
青衣婢女边揉着衣物,边说:“贴身小衣不给咱们洗,连世子的破虎头鞋也要亲自缝,大夫人待下人也太和善了,一点架子都没有。”
粉衣婢女放下新打的水:“二夫人也好,虽然有点爱哭,但那日我摘槐花时不慎从树上摔下,她冲过来一把接住了我。不愧是猎户出身,胳膊上全是劲儿。”
“唉,她们姐妹也真是颠沛,上次听她们闲谈说起去年底大雪封山,断了饮食,就靠几根长芽的红薯挨过七日,要不是咱王爷冒险进山救人,怕是娘仨都要折在深山里。”
“咱王爷也是够有情有义了,暗中找了三年,一找到就接回府中安顿。城里都传王爷养外室,尽胡说,两位夫人在府中都是主母待遇。我瞧王爷待她们极好。”
“好是好,就觉得少了些亲近,不像寻常夫妻……”
“不像夫妻,还像母子不成?”
青衣婢女用湿手拍了同伴一下,笑骂:“少贫嘴!还敢打趣主人家。出了门嘴给我严实点,否则挨罚时可没人替你说情。”
粉衣婢女抖着衣上水珠:“放一百个心,只和你私下聊聊,有第三个人我都不说,就做个锯嘴葫芦。”
墙后的唐时镜略一思索后离开。他的目标是主殿所在的中院,但尚未靠近院门,便听见了不远处传来护院巡逻的脚步和细犬警惕的低吼声。
看来还是无法完全消除气味,唐时镜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蹿进花木小路间,快速跃过西跨院围墙,纵马远离高唐王府。
高唐王性格冷僻,府内多养凶兽以拒人千里之外,不时外出猎鹿饲兽,从而与猎户女发生了露水情缘,三年后方知有私生子,一并带回王府安顿——逻辑上看,并无任何问题。
但唐时镜依然觉得不对劲。
此事若报与小鲁王秦湍知道,会怎样?秦湍对此是不以为意,还是也和他一样生出违和感,不择手段探个究竟?
大约会是第二种。秦湍若是放心他这个三弟,去年也不会买通临清千户所的葛千户,派出密探在高唐州潜伏监视了。
不过,无论哪种反应,于唐时镜而言都没有损失。他怀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态,乐见这两个天潢贵胄斗法,把东昌府搅个波翻浪涌亦无妨。风浪越大,鱼越大。要是都一团和气,这天底下哪有利可逐?
唐时镜来到州城内的一处哨点。值守的暗探平日都是与方越接头,见他陡然到来,意外道:“大人亲至,可是有什么要事?但请吩咐。”
唐时镜说:“传我一份密信去聊城,亲手交给鲁王府的瞿长史。”
第16章 你也有七情六欲
空荡荡的粮仓廒房内,姜阔抬脚,将转运粮长张碑踹了个滚地葫芦,后背砸在石碾子上。
两个王府侍卫上前,一个踩住他后背,一个抓起他的发髻,暴露出一张口鼻流血、惊慌失措的脸。
姜阔逼近,半蹲下身,用马鞭顶着张碑的眉心,语气狠厉:“最后问你一次,‘血铃铛’去了哪里?”
张碑吞咽着血沫,颤抖道:“小人真的不知,姜统领饶我一命吧……”
“响马贼袭仓那日,你在同僚所请的满月酒里下药,把这里的粮仓守卫尽数放倒。若非你背叛主人,‘血铃铛’怎会得知这个秘密粮仓的地址,轻易就把六百石存粮抢了去?”
张碑不应声,抖得更厉害。
“你知道响马贼几时来,却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张碑哀告:“小人是真不知啊!响马贼拿住我的父母妻子,逼迫我下药,连蒙汗药也是他们给的……小人自知对不住主家,还请姜统领看在小人被迫无奈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姜阔一脚踩在他手背,在号叫声中用力碾了碾,嘲道:“全粮仓十几号人,怎么就精准拿捏住你了呢?我可是查出来了,你的表弟早年落草,如今在响马贼中大概也混成个小头目了吧?与他合谋之前,你有没有想过,能在禹城附近建私仓,囤这么大一笔粮,主人家会是谁?”
张碑涕泪纵横,姜阔脚下力道加重,把他变调的尖声挤了出来:“啊——小人不知——”
姜阔用马鞭扼着他的咽喉,附耳低语:“是阎王。”
他起身,吩咐侍卫:“凌迟。三千六百刀,看他到哪一刀会招。”
张碑在第三刀后招供了,说劫粮的响马贼队伍往东去了济阳。姜阔道:“不说实话,继续。”
又十几刀,张碑嚎得不似人声,尖叫起来:“在历龙山!他们南下齐河县,在历龙山安营扎寨!”
姜阔坐在石碾子上,仔细掸着马鞭上沾的空谷壳:“换条胳膊,继续。”
“这次是真的!”张碑惶急地叫,一条胳膊血肉模糊,已无完肤,侍卫又割去他另一边衣袖。他痛得上气不接下气,“历龙山匪寨……去年新建,是‘血铃铛’来往济南府的……重要据点。”
姜阔说:“也许历龙山真是匪窝,但这三十车粮未必运去山里,一路上得多少关卡呢。哦,我刚才好像问错了——其实我想问的是,我家主人的粮去了哪里?”
合着之前二十刀都白挨了?张碑又惧又恨又气苦,呕出了一大口血沫。
“无妨,我重新问,他们重新削。”姜阔盯着张碑,浓眉大眼的周正脸庞仿佛日照下的川泽,蒸腾出一团煞气腾腾的笑。他含笑问,“我家主人的粮去了哪里?”
侍卫手中解腕尖刀又翻了七八次刀花,一片片茶盏大的皮肉落在张碑的脚背上。张碑彻底崩溃了:“啊啊啊啊!粮车上了船,沿着徒骇河往西南,去东昌府了!”
“东昌府的哪里?”
“聊城。”
“谁接收?”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把我直接了断了吧!”张碑在剧痛中挣扎,把咽喉对着尖刀刺下。侍卫及时收刀,狠狠捣了他一肘。
姜阔知道榨得差不多了,起身用马鞭拍了拍他的脸:“叛徒必须死,你既已招供,就给你个痛快。你可以留一个遗愿,我们看着办,好好珍惜主人的道义,不要得寸进尺。”
张碑后悔了,但此刻后悔已于事无补。他哽塞道:“我这一生,就毁在个贪字上了……粮长当得好好,贪一笔笔钱粮过手却不是自己的……响马走后,我本该拿着好处立刻全家逃走,可我又贪,贪自己不会被查出,心存侥幸……”
姜阔嗤了声:“粮一被劫,主人就故意向你们全员放出风声,说各司其职不必惊慌,会继续补仓,就是为了麻痹内鬼。”
张碑气若游丝:“可笑我还想贪补仓的粮……罢了,咎由自取。只求主上开恩,不要祸及我家人。我那表弟不是善类,求姜统领将我一家老小迁离济南府,不要再和响马有瓜葛。就对他们说我酒后落水淹死了,找不到尸身。”
“不过分。送你一家老小去夏津,那里正缺人手。”姜阔吩咐侍卫们,“给他个痛快,然后就地掩埋。把这廒房收拾干净,不要引老鼠。”
侍卫将万念俱灰的张碑拖出了廒房。
劫来的粮不留着自用,却用船运去东昌府,可“血铃铛”的活动地盘主要在济南府……姜阔琢磨着这个令人意外的消息,隐隐感觉“血铃铛”恐怕并非一个响马贼大首领这么简单,背后会不会另有蹊跷?此事须得立即禀报王爷。
他当即以碳笔速写了一卷密信,封入竹筒中,蜡油防水,交代心腹侍卫,即刻送去高唐王府。
随后姜阔率队出发,奔赴禹城附近的徒骇河码头,看能不能查出运粮船只的去向。
王府侍卫们的马蹄声远去,驿道上尘土飞扬。
尘土飞扬间,一匹良骥长途驱驰,进入东昌府衙所驻的聊城,骑士在鲁王府后门的石阶前滚鞍下马。
下马的男子一身寻常江湖客打扮,行色匆匆,上前扣门,五短三长又两短。不多时朱门打开,门子打量他,问:“哪儿来的?”
男子道:“高唐城来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封皮上印着鸣鸿图案的火漆。
门子仔细端详后,招呼他:“进来等吧,我去报给长史大人。”
半刻钟后,这封火漆密信被送到了小鲁王秦湍手上。
其时,秦湍正在一座极宽敞的工房内,研究匠人们刚拼装出的机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