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闲致谢告退。秦深唤姜阔过来,吩咐:“唐时镜你先别查了,我另有想法。找你来,是因为禹城的那处粮仓隐秘,不欲被朝廷知晓,响马贼精准来劫,必是有人通风报信。你带三百护卫便衣去禹城调查内鬼,顺藤摸出‘血铃铛’藏匿之处和那批存粮的去向,再来报给本王。”
姜阔点头后,心疼地道:“那批粮万一追不回来——”
“可以再种,可以低买,”秦深停了停,重音叮嘱,“不能劫官粮来补仓,记住了。”
姜阔一一应了,仍是不放心:“卑职把人马都调走了,谁来护卫王爷?”
“高唐城自有兵备,王府安全得很。至于本王……”秦深转眸,念头忽生,嘴上却道,“本王深居简出,更安全。”
朝廷有律令,各亲王、郡王未奉天子诏,不得离开封地。秦深的封地为高唐州,也就是说活动范围仅限于一州城、三县。
禹城属于济南府管辖,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但是高唐州辖下的夏津县,他还是来去自如的。
把王府内事务交代给左、右直史,秦深更换寻常衣物,带上两名贴身侍卫,乘坐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前往夏津县城。临上车时,於菟不知从哪儿跑来,要跟着他往车厢里钻。
秦深握住家养猞猁的后脖子,揉了揉丰厚的皮毛,想抱起来。於菟不让抱,傲慢地闪身躲开,几步后又回来跳上车辕。
这只猞猁将近六十斤,体格粗壮,四肢矫健,拉长了有大半个人高,堵在车厢口,大有一副“不带上我,谁也别想走”的架势。秦深无奈地弹了一下它带有黑簇毛的耳朵尖,吩咐下人:“拿项圈过来。”
项圈是皮革制,镶嵌红宝石,连着可脱卸的缰绳。镶嵌宝石并非为了炫耀,而是避免走失的猞猁被人当野兽猎杀,且寻得者看在失主有钱的份上,可能会来归还和领赏。
秦深亲手给於菟戴上项圈,叮嘱:“老实点,别扑人。”
“嗷!”於菟短促而尖锐地叫了一声,像猫叫,但更野性粗犷。
马车启程后一路颠簸,秦深不令减速,只是暗骂一句:抠门的许知州,驿道也不修,说是叫各县自理,就夏津这个穷样,猴年马月才能修好?
行至夏津城郊,便见东一撮西一撮人,挖渠的挖渠、犁土的犁土,植树的植树,田野间尽是一片忙碌景象。
难得晴天,城东马颊河畔,有不少匠人与民夫正在搭建一座转筒水车。秦深从车上远远望去,见高岸边有几名衙役簇拥着一个月白色人影,他光看背影就一眼认出,那是叶阳辞。
“这知县当的,比牛马还累。”秦深手里撩着车帘,哂道,“区区一块穷乡僻壤,也值得这般呕心沥血。”
嘲归嘲,靠近河岸时,他还是命驾车的侍卫勒马,径自出了车厢,徒步穿越春草丛生的阡陌。
叶阳辞正在测试水车能否正常转动,竹筒能否顺利打水,听见身后脚步声矫捷不似寻常,转身一看,与秦深对了个正眼。他微怔,见对方一身便装,知是微服出行,再想到连这水车里都有高唐王的银子,于是拱手行礼:“秦公子。”
秦深点头致意:“叶阳大人。”
“怎么有空莅临夏津,蓬荜生辉啊。”
“来视察我的投资情况,看三年后会不会打水漂。”
“那不是正合你意。秦公子的库藏再添珍品,而叶阳老祖在坟里跳脚,骂我这个败家子不肖孙。”
笑意从秦深眼底掠过,笼在眉宇间的郁气也在这一刻淡了许多,他说:“这水车看着没问题。我正要去县城里瞧瞧,叶阳大人何不与我同车?”
叶阳辞本也打算回县衙,眼见来了贵客,更不好把人丢在城外,于是吩咐左右衙役:“本官坐秦公子的车回县衙。你们边回,边再巡逻一圈。”
穿过田间阡陌,走到马车门口时,叶阳辞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转脸问秦深:“车上有猫?”
“没有猫。”秦深道。
有猞猁,但他不说。有时他像一座峻岭,看着巍峨又深幽,山腹内却生出五色的水晶矿脉,藏着谁也看不见的斑斓趣味。
叶阳辞垂目瞟了一眼腰间的驱猫香球,打帘上车。还未站稳,一团老大的黄影如豹子般低吼着,朝他当胸扑来。
猞猁对橘柚气味虽不如猫那么敏感惊惧,但也不怎么耐受,加之一路颠簸烦躁,这会儿被激出了凶性。
爪如刀,牙如锯,咬实一口任骨头再硬也得碎成渣。秦深霎时变了脸色,喝阻道:“——於菟!”
他下意识地推开叶阳辞,一手攥住猞猁的左前爪,朝车窗外甩出去。
於菟凌空翻身,轻巧地落在地面,拱肩塌腰,黑色短尾夹起,眯着金色兽瞳,朝车厢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咕噜声。见主人没有下车来哄,它高傲抬头,悻然转身,朝山野间猛蹿出去。
秦深当即吩咐随行的两名侍卫:“追上去,用绳子捆了。”
侍卫们带上套索,策马而去。秦深在车厢里转头看,叶阳辞正以袖捂口鼻,眼尾潮红,双眼雾蒙蒙的。他莫名一悸,解释道:“於菟不吃人,之前也从未这般失控过……放心,很快能捉回来。”
叶阳辞知道猞猁一般不攻击人,只捕食鹿与羚羊之类,这种大猫聪慧又狡诈,很明白什么生物是不能得罪的。但他这会儿说不出话,只觉喉咙里堵着滚烫的棉团,掩袖连打了几个喷嚏,泪水夺眶而出。
秦深心底不知什么滋味,生硬地说:“你……你坐。”
叶阳辞才不想坐。他感觉这车厢里到处都是猞猁的毛,别人看不到,他感觉得到。手臂开始痒起来,他撩起衣袖一看,红疹一片片浮起,像在白玉盘里吹散了胭脂粉末。
他推开秦深,跳下车厢快走几步,迎面春风把胸闷气短卷走了大半,他这才扶着道旁柳树干,狠狠吐了口长气。
秦深三两步追上来,递给他一壶净水。叶阳辞不客气地接过来,往脸上手上泼了几下,用帕子擦干。秦深见他好多了,低声问:“你怕猫?”
“不是怕,是不能近身,尤其是猫。狗还好,症状要轻微很多。其他动物都无碍。”叶阳辞一脸无奈,“打小如此,吃药调理也没用。”
他抬起的手臂上红疹渐退,秦深皱眉:“既如此,京城里‘狸奴翰林’的诨号哪里来的?据说你因为亵玩御猫被奉宸卫逮住,若非皇上爱猫,生出了点惺惺之意,你怕是要当场挨上十杖。怎么,那时就能近身了?”
叶阳辞道:“看来王爷在京中也有耳目,前几日我去王府时你还不知此事,这会儿便都知道了。”
秦深不理会他的挑衅,继续推测:“你忍着不能近猫的病症也要故意为之,就是想让皇上把你外放出去。你这是把皇上的脾气和当下反应都算准了。
“还有,御猫品种众多,你偏偏选狮猫,因为其他猫都是当地遇到奇特好看的才进贡,只有山东狮猫因深得圣眷,临清各县官都承担了督管养猫、选猫的差事——你外放的目标是山东,为何?”
叶阳辞微笑:“当然是因为山东人杰地灵,乃礼仪之邦。”
“‘山东出响马,齐鲁多反贼’的礼仪之邦?”
叶阳辞继续微笑:“王爷口下留情,纵然不喜高唐州这块封地,也不至于此。”
秦深凝视他,像是要窥出静湖之下的暗流,末了陡然一笑:“看你是坐不得我那辆马车了,不如一同步行回城,沿途也顺道欣赏欣赏夏津春色。”
叶阳辞没有拒绝。同行时,他本想按尊卑殿后一步,但秦深也随之放慢脚步,于是又成了两人并肩而行。
剑拔弩张消失了,暗潮涌动似乎也平息了,他们只是信步春野,如同一对悠闲的踏青人。
但叶阳辞知道,秦深不是来夏津踏青的。这位不被皇家看重的郡王,心中所藏之事并不比他少。
不过,眼下倒也不必步步相逼,煮鹤焚琴了。春日多好啊,无论繁华地还是偏僻乡,春来一样覆上新绿。
树荫把朱门和柴扉都掩盖了,燕子在哪儿都衔泥筑巢,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叶阳辞一脸的怡然之色,到护城河时缓缓消失。他指着墙头,问城门守卫:“拱桥还没建好,怎的城垣上垛口又塌了一溜?”
守卫:“雨……雨水泡的?”
叶阳辞咬牙:“又是一笔修缮开支!”
秦深上下打量夏津城郭,点评:“不如拆了重建。还有你夏津通往高唐的驿道,路太坏了,也得修。”
“真是好大口气,那得二十万两白银。”叶阳辞叹气,“城池破破烂烂,知县修修补补。不止缺钱,还缺人手。我现在连春耕的人手都不足,还有许多荒地无法开垦。就算完成春耕,城防尚且没有着落,哪里还顾得上城外驿道。”
秦深看他发愁,几乎要脱口说,北边好几个军卫所在闹粮饷,朝廷拨不出粮,又嫌他们在定国之战后没有了太大用处,正规划调动这些卫所军户南迁,变军为屯,以屯养军。夏津若能驻个军屯,人手自然就有了。
但他身为一个画地为牢的郡王,不该知道这些国策动向,更不该对一个与宫中人物乃至皇室或有瓜葛的官员去说。
他甚至不该亲自来这一趟夏津。
“——秦公子?”叶阳辞已走远几步,回头唤他,“进城么?”
秦深闭了一下眼,又快速睁开,心神已定:“进。”
第13章 是谁吃了谁的亏
县衙后院,知县私邸的花厅里茶香缭绕,秦深看着叶阳辞洁净衣衫下摆沾的污泥,生出了白壁蒙尘的感觉。
其实这一路徒步行来,两人的衣摆都脏了,但叶阳辞的浅蓝衣色显眼。而且他本身肤色就白,枝头梅、亭上雪,落地染尘可惜了,秦深垂目啜了口茶。
叶阳辞并不在意衣摆弄脏,他喜洁,也喜亲近土地,靴底沾的是土壤,不是血。
“王爷来夏津,不只为了视察投资吧?”左右无人,他开门见山地问。
秦深反问:“你认为我来做什么?”
叶阳辞慢慢抿了一口烫茶:“王爷还是信不过我。我倒是想分说一二,不过这里不是王府密室,还是聊点能聊之事。”
秦深掏出捆扎好的小纸包,放在桌面打开,露出血迹斑斑的断裂的铃铛串。“眼熟吗?”他问。
叶阳辞用茶托拨了拨,朝厅外唤了声:“李檀!”
李檀利落进来,一脸机灵劲:“主人需要什么?”
“去唐时镜那儿,取上次他砸在议事厅的半串铃铛过来。”
李檀应了声,转出去不多时又转回来,把破布包着的铃铛放在桌上:“唐巡检不在廨舍,手下一个兵丁给的,说他随手丢在抽屉里。”
叶阳辞将两个半串拼在一起,果然是一排完整的马脖铃铛。秦深问:“驿道那场伏击,用了你和那五千两银做饵,你事先知道吗?”
“……知道。”叶阳辞说。
秦深眼底闪过不快之色:“别人是君子不立危墙,你是偏向虎山行。怎么,州府的通缉犯不拿来给知县做捕盗政绩,白送给巡检领赏金,这么大方?”
叶阳辞笑了笑:“那也算是我麾下。各巡检司本该属地方卫所管辖,但卫所没钱,推给了各县。夏津县养着这个巡检司,平山卫偶尔也唤他们过去帮忙。”
“这个唐时镜是什么来历,你可查过?”
“来夏津之后查过。”准确地说,是钓马贼事件之后查过。叶阳辞轻吹浮茶,温度刚好,“他原是平山卫临清千户所的,去年被贬调来夏津巡检司,据说是因为得罪了临清千户所的镇抚。”
“镇抚……”秦深回忆了一下,并无印象。倒是临清所的葛千户他还有过一面之缘,去年尾在鲁王府向他二哥贺年时见过。那也是他为数不多能离开封地的机会。
叶阳辞说:“平山卫戍守整个东昌府,其中临清千户所设在富庶之地,是个肥缺。他被踢过来,已经够倒霉的了,想多赚点赏金也是人之常情。王爷不必太过苛责。”
秦深呵了一声:“他又不是拿本王钓鱼,鱼饵都不介意,本王苛责什么?”
叶阳辞觉得这句阴阳怪气,乜斜秦深一眼,忽然笑出一丝含情脉脉的味道:“怎么听起来,王爷像在为下官打抱不平?遇袭前日,王爷把下官摁在书房地面时,可没怜惜过半分。”
秦深明知这丝调笑实为调侃,但还是恍惚了一息。回神后,他语气淡漠:“半分还是有的,否则本王那下用些邪道手段,叫你死是死不得,官也做不得。”
叶阳辞问:“哦,什么手段如此厉害?”
秦深说:“毁了你的容貌,按大岳律法判徒刑两年,可用罚金抵刑,但你失了官仪,还能做官吗?或者剥光你的衣裳……”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叶阳辞的腰身,没有明说。
叶阳辞一怔,又笑起来:“可惜王爷虽有些鬼气,却无邪气,做不出下作之事。再说,剥我一个断袖的衣裳,以王爷这般体貌,还真说不清是谁吃了谁的亏。”
秦深:“……”
秦深阴沉着脸:“你真是断袖?”
叶阳辞神色自若:“是啊。”
秦深:“你确定你喜欢男子?”
叶阳辞:“我都活到二十岁了,难道还不清楚自己喜欢男子还是女子?所以王爷是不清楚自己的喜好所在,所以才迟迟未立妃?”
秦深立刻道:“本王不是断袖!”
“哦,王爷倒也不必如此强调。反正下官是觉得爱男子也好,爱女子也好,哪怕爱一只猞猁也好,只要两厢情愿,不害到旁人,旁人也没什么可置喙的。”
“……爱一只猞猁是什么意思?”
“举例而已,王爷勿怪。”
秦深吸口气,盯着他衣摆上的污泥,觉得也没那么碍眼。反正君子端方、温文尔雅都是假象,这叶阳辞就是个精打细算,绝不吃亏的主,胆大又狡黠,得陇复望蜀。
——居然还想让本王吃他的亏。
叶阳辞并不想探究高唐王断不断袖,眼下他更关心的是桌面上的铃铛:“唐时镜说,他斩杀的两个马贼不是‘血铃铛’,但与之关系匪浅。王爷可知晓内情?”
秦深也按下了“吃不吃亏”的浮想,说:“山东响马数量众多,各自拉队伍占山头,大大小小有十几路,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血铃铛’狄花荡。被缉杀的那两个马贼头目,据说曾加入过狄花荡的队伍,后来又分出去了。眼下,‘血铃铛’可能在济南府禹城一带活动,离我们东昌府不算远。”
叶阳辞叹气:“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穷。倘若百姓们耕田、做工、经商……都有钱赚,都能吃饱穿暖,谁还去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秦深颔首,深以为然:“都说天下分久必合,但中原刚经历了数十年战乱,好不容易统一,这才建国不到三十年,百姓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北壁铁骑仍在蠢蠢欲动。京城金陵却有不少达官贵族忘记了战乱之痛,只想好好享受父辈打下的江山,就连皇上——”他收声,不再说话。
叶阳辞也觉察出了交浅言深的氛围,许是春回暖,茶太香,一室安静,心跳耳闻。他搁盏,慢慢道:“延徽帝年轻时也曾叱咤于乱世,与王爷的父亲秦大帅、长公主一同南征北战,是个开创基业的英雄。
“最是人间留不住,美人白头,英雄迟暮。然而英雄迟暮并不是最悲凉的——”
他也不再继续,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就够了。
自古以来,历代九大开国皇帝,有几个能得善终?有沉迷丹术的,有沦为傀儡的,有被臣下与儿子软禁的,有死因离奇的,还有无法忍受盛极之后的衰落与失败,自我放弃而暴卒的。在那张至高权力的帝座上,就算是英雄,想要从头清醒到尾,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窗外暮色悄然降临,两人回过神,发现已是掌灯时分。
叶阳辞饿得厉害,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耳鸣,出冷汗。他是不能挨饿的,身上常备着糖。前日他把整包糖送给个小丫头,又忙得忘记了补充存货。
他茫然睁眼,于黑暗中去扶桌面,却意外扶住了一只手。
手掌宽大干燥,指根与虎口处生着厚实的弓茧,拇指上还套了个表面有凹纹的硬物。
眩晕来得快,去得也快,黑暗须臾退去,叶阳辞看清了握住他的手和咫尺间的人。秦深望着他失血脸色和满额细汗,眉头紧蹙:“你有病?”
……你才有病!是关在封地里关傻了,还是从来没说过好话,懂不懂怎么关心人?
叶阳辞吸气:“你有糖吗?”
“糖?身上没有……马车上也没有,我不爱吃甜食。”
“算了,我喊人拿。李檀!李檀,拿包糖过来——”他在召唤跑腿书童的间隙,忽然意识到还握着秦深的手。但对方没撒手,他也不急着放开,反而好奇地捏了捏那枚硌了他手的骨韘,“王爷经常用弓?”
秦深淡淡道:“古玩装饰而已。这个骨韘是商朝之物,妇好当年征战时用过的,是本王的珍藏之一。”
说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将信将疑:什么骨头如此坚固,历经两千多年还不腐?但高唐王是公认的擅长古物鉴定,没必要在一个骨韘上作假。
用革绳连着骨韘的那串金刚菩提手串,看着也有些年头,盘得润泽包浆。但叶阳辞并不打算对别人的私物追根究底,于是松开手,缓缓坐下,噘嘴说:“真慢。”
李檀脚踩风火轮地跑进来,把一包冰糖放在桌面,又递上干净帕子。叶阳辞拿着帕子,拭干净额汗,随手放在桌面:“这身衣服脏了,回头一起洗掉。”
“主人要先沐浴吗,我叫罗摩烧水去。”
叶阳辞拈了个冰糖在嘴里含着,说:“先吃饭。”
李檀又望向秦深:“这位客人呢?”
秦深低头看叶阳辞唇边的糖霜,想起两人初见面时,对方从坡上匆匆下来,唇边也沾了点糖霜。当时他觉得这人潦草得很,空长一副精致眉眼,如今……他忽然伸手,用指腹抹去叶阳辞唇边的糖霜。
叶阳辞愣住。李檀张大了嘴,指着秦深打磕巴:“你、你你完蛋了!主人最讨厌对他动手动脚的浪荡子,你要被打成死狗了!”
秦深本打算在桌面的帕子上擦手指,被李檀这么大惊小怪一叫唤,不做点什么浪荡子的行径,都对不起这句骂。
他盯着指头上的糖霜,生疏地用舌尖舔了舔。
“果然欠揍——”李檀气得撸袖子,就要去抄杌凳。叶阳辞扶额:“下去吧,李檀。”
“什么?”李檀举着杌凳。
“下去吧,去把晚膳端过来,两人份的。”
李檀愣住,杌凳险些砸在自己脚背上,他手忙脚乱接住,晕乎乎地“哦”了一声,扭身就走。
在厨房里,他遇上了来找食吃的唐时镜。
“唐巡检,”李檀虽然不喜欢他把东西扔来扔去,但还是打了个招呼,“我去给主人端晚膳。你自己去西饭堂用膳啊,伙夫把饭菜都摆好了。”
唐时镜扫了一眼他正在装餐的提盒:“两人份的量,知县大人有客人?”
“是个人模狗样的浪荡子,主人居然不让我砸他。”李檀扣上盒盖,提着走了。
唐时镜想起那个颧骨上挨了一凳子的年轻官吏,又琢磨了一下“人模狗样浪荡子”和“主人不让动手”的分量,面无表情地走去西饭堂。
他安静地用膳。方越吃个半饱,油嘴凑过来:“头儿,下午我瞧见城东郊外,有两个身手不错的汉子,用绳索套走了一只土豹。”
“夏津附近没有土豹。”唐时镜用筷子尾巴,把他的脸推远一点,“整个山东都没有,只有凉州产土豹。皇宫里的土豹,多是凉州、辽东和高句丽进贡的。”
“真的是土豹,耳朵尖竖起来的黑簇毛可明显了。”方越边嚼边说,“老大一只,还戴着项圈,肯定是哪个达官贵人豢养的。”
“高唐能有什么达官贵人。就算许知州,也养不起一天要吃四斤肉的土豹——”唐时镜忽然顿了顿,眼神幽深,“原来是那位客人。”
“哪位客人?”
唐时镜放下碗筷,起身道:“今夜我有事外出一趟,你来监管巡逻事宜,明后天我若是没回来,你要坐镇巡检司。”
方越咬着煎饼仰脸,微声问:“你要回临清所?”
唐时镜没应他,转身走了。
叶阳辞请秦深同桌共用了一餐家常饭菜。
枸杞芽炒鸡蛋,河蚌炖春笋,薄荷鲫鱼汤,每一道都清新可口,带着乡野风味。尤其是种叫“扫帚苗”的野菜,拌上菜籽油、面粉和盐,揉搓到颗粒分明,上笼蒸一刻钟,又嫩又鲜香。
虽然口味不错,但对于一个朝廷命官,这饮食也未免太简陋。秦深放下筷子:“你平时就吃这?”
“不,”叶阳辞喝完鱼汤,用帕子印了印嘴角,“托王爷的福,下官这顿加餐了。乡野陋食,王爷若吃不惯,还是回高唐王府去吧。”
秦深没应话,就着一角煎饼,把剩下的菜都清干净。
叶阳辞目光柔和了不少,轻声说:“我的百姓连大葱卷饼都吃不饱,这餐饭对他们已是珍馐。王爷,我不是个没苦硬吃的人,但在夏津,龙肝凤髓摆面前我也没胃口。”
秦深沉默片刻,问:“两万两够吗?”
叶阳辞说:“春耕足够了,劳力不足,官田只开了七千亩,民田还未全数统计。高唐城的杏苗和桑苗都被我买空,接着要派人去临清收购。
“春耕过后,准备修缮城池、道路,银两会很吃紧。不过好在,待夏粮和棉花、果子丰收,除了税收与自留外,估计还有盈余出售,能回一部分款。
“唉,要是人口再翻一番就好了。我对着鱼鳞图册和实地测算过,夏津全县光是官田就能开出八万亩,要是能再给我一万,不,两万人——”
秦深接口:“你就能把整个高唐州打下来。”
叶阳辞失笑道:“我是要济民生,不是要打天下!王爷这话传出去,我有几个脑袋可摘?”
“放心,你脑袋稳着呢。”秦深把漱口的冷茶也递了一杯给他,“夏粮若有盈余,本王全部收购。”
“王爷府内下人加侍卫,也不过数百人,买那么多粮做什么?”
秦深托腮,眼神沉沉地看他:“接着问,问本王,买粮的钱从哪儿来?”
叶阳辞识趣,起身将残茶泼到檐下花圃里:“我有种不好的感觉……之前就不该找王爷打秋风。”
“如今不想再和本王有牵扯,后悔了?”
叶阳辞轻笑一声:“王爷厉害啊。互相典押的秘密,哪有互相捆绑的利益牢固呢?我若是卖粮给你,你无论用这粮做什么,我都逃脱不了干系。”
“害怕了?”
“……不,”叶阳辞走到桌旁放下茶杯,手撑桌沿,俯身向秦深,“王爷有钱买,我就敢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