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作者:天谢  录入:10-09

“利不能占尽,占尽了必月盈而亏。为了将来长久,眼下就让一让,啊,让一让吧。”
这两个“让一让”,是最简单的至理,郭二淼考虑再三,老泪纵横:“但凭……知县大人作主!”
其他家主见郭家低头了,也不得不跟着服软:“但凭知县大人作主。”
叶阳辞一手挽个老头子,走到厅门口,朝姜阔使了个眼色。
姜阔福至心灵,沉声道:“此间种种,实是令人唏嘘,诸位乡贤顾全大局,值得表彰,我等回府后定向王爷如实禀报。”
叶阳辞说:“王爷宅心仁厚,夏津县若能脱困,定为他盖生祠,供奉香火。”
远在高唐王府的秦深打了一个大喷嚏。

第10章 是一对卧龙凤雏
“——真答应了?”主簿韩晗又惊又怒,“这几个族长是老糊涂了,利益攸关,怎能轻易让步!今日还农退佃,明日就要成倍收税,再明日连我们的骨头渣子都要嚼吞干净!这叶阳辞是头胭脂虎,族长们怎么就没看出来!”
县丞郭三才捻着长须,思来想去觉得十分棘手,尤其是在这个关头,乡绅们的确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他叹气道:“眼下真没辙,被高唐王和知县的‘大义’绑架着,又被响马贼‘血铃铛’的威胁恐吓着,还得顾及民意和县城安危,于公于私都占不了上风……唉,还是朝中无人啊。”
韩晗仍是不忿:“区区一个知县,同样朝中无人,就把我们几家拿捏住,还不是借了高唐王的名头,狐假虎威。也不知那高唐王与他究竟是何关系,如何平白肯为他掏出一万五千两!善心?笑话,他没来之前,高唐王怎不对我们夏津发一发善心?”
郭三才也百思不得其解:“倘若是私情……说不通啊,这个叶阳辞是断袖,高唐王又不是。听说那位王爷性子冷,平日里不交友应酬,不参加文筳诗会,也不像先鲁王懂治军打仗。今年得二十有三了吧,府中不仅没有王妃,连侍婢娈童都不养,是个平庸乏味之人。”
韩晗道:“高唐王具体怎样,我们也不清楚,但这个叶阳辞我是摸透了,他就是为了政绩要拿我们几家开刀。郭兄,您可得想个办法。”
郭三才道:“如今之计,我们几家唯有先暂时低头,令他放松警惕,再寻他错误疏漏之处,打蛇打七寸。对了,若是能将他拉下水,说不定还能反为我们所用。”
“怎么拉?他又不图钱,传家宝都卖了,裸捐。”
“人活一世,总得图点啥。换个方向试试。”
暮夜时分,郭四象和韩鹿鸣徘徊在县衙后院的竹林里。
“堂叔这是给我们整了什么衣服啊,你瞧瞧像什么话!”郭四象尴尬地拽着胸前皮甲。
他这身,乍一看是戎装,皮革与战袍裹着虎背蜂腰,仔细瞧发现胸肌镂空一片,腹肌袒裸半截,连肚脐眼都露在低腰裤外。裤子更是紧,勒得臀部圆鼓鼓。
韩鹿鸣则宽衣大袖,不省布料,只是透薄如纱衣,交领都快开到胸下了,全靠一条细绳在腰间系着。不过他倒是适应良好,大袖当风地转了两个圈,怡然自得:“贤弟快看愚兄,可有魏晋之风?”
郭四象简直没眼看:“你里面没穿亵衣,绳子一抽就得裸奔。”
“古时风流名士都这样。”韩鹿鸣欣赏完自己,嫌弃他,“不像你,好似在战场上被人戳了十几个洞,到处都是破的。”
郭四象只得给自己找遮羞布:“这是战损装,爷们儿!”
两个黑白双煞……不,卧龙凤雏互相拉扯着走出竹林。
上了台阶,转过走廊,面对亮着灯、闭着门的房间,郭四象有点紧张:“堂叔说知县大人召我俩私下面谈,非得选在这个时辰,在卧房里面?”
韩鹿鸣从主簿韩晗处得到的暗示远比他多,心底觉得荒唐可笑。
但这位“扶游公子”一贯玩世不恭,认为既然是看笑话,自当以身入局。他甚至想要推波助澜一把,才能领略人间笑话的极尽讽刺之处。
于是他说:“深夜密室,定是有机要之事商议,知县大人这是看重你我,想要好好栽培呢。”
“是吗?”郭四象隐约觉得不对,但因年少嗜武,未识得风月,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干脆不想了,上前轻扣门扉。
好几声后,门扉才缓缓开启,叶阳辞一身品月色道袍,随意挽了个松垮垮的发髻,站在灯光的映照里,被晕成了一尊朦胧的神仙彩塑。
郭四象脸红了,脑中言辞翻滚如百兽混战,吭吭哧哧说不出话。
叶阳辞上下打量他,轻笑一声:“郭小旗这是刚从临清所回来,路上遇盗匪了?真是好一场恶战。”
韩公子从背后推了同伴一把,郭军士没站住,踉跄往知县大人身上扑。知县大人一侧身,轻松避开了。
韩鹿鸣趁机迈进屋子,反手关门,笑道:“长夜漫漫,明府房中何以连个红袖都没有。晚生来为明府研墨、添香。”
叶阳辞顿时了然,好气又好笑。他对上了韩鹿鸣玩味的眼神,看出这是个乐子人,干脆也演他一把,于是捉住韩鹿鸣的手腕,带到铺着毡毯的案几边坐下,把酒壶搁在尚未熄灭的红泥小火炉上煨着。
“来得好,春夜寒凉,陪本官小酌几杯。”转眼酒温,他斟在杯中递给韩鹿鸣,又转头问郭四象,“要不要一起?”
郭四象见韩鹿鸣手持酒杯,半边身往知县大人肩膀上挂,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韩茸客,你在搞什么鬼!给我坐好,不得冒犯大人!”
韩鹿鸣举杯邀他,纱衣大袖如流风回雪:“贤弟!人生得意须尽欢,你不喝酒,那就跳个战舞,给大人助助兴吧。”
“我跳个熊!”郭四象咂摸出味儿了,怒道,“郭三才把我俩当贿赂了是不是?恁爹的,看我不捶那老乌龟!”
韩鹿鸣拍桌而笑,火上浇油:“捶他!愚兄支持你。”
这下满身“战损”破洞都灌满了羞耻,郭四象一双眼到处扫,见衣架上有件玉白色氅衣,连忙取来裹上。他余怒未消地往案前一坐,命令韩鹿鸣:“你过来,坐大人对面,别整这妖里妖气的。”
韩鹿鸣抱着一怀裙摆挪过去。两人正式向叶阳辞行了个礼。
叶阳辞放下酒壶,正色道:“两位一文一武,是郭家与韩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今夜受辱是为本官所累。”
郭四象当即说:“与大人无关,明明是我们郭、韩两家做了龌龊事,我们替家里向大人赔罪。”
他端正磕了个头,抬起脸:“我俩都听族长转述过退佃纳税之事,大人说得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首先要保住夏津。佃农回归后,郭家田地缺人耕作,所有郭氏子弟与仆役们都会参与春耕,我已向卫所请了假。”
叶阳辞点头:“劳有所获,这也是给你们几家子弟上的一课。本官会给县学和书院放半个月春耕假,只除了你,茸客。”他望向韩鹿鸣,“你是去年的乡试第一,本官看过你的卷子,今年三月参加春闱,很有夺魁的希望。眼见二月过半,你再不动身赴京,只怕要赶不及。”
韩鹿鸣疏慵地笑了笑:“启禀明府,晚生不想参加会试。”
叶阳辞不出所料地挑了挑眉:“你在乡试时发现有官宦子弟作弊,向许知州揭发此事,却遭训斥责罚,险些被除名。幸得‘饮溪先生’为你求情,而你的试卷也确实出类拔萃,这才保留了解元之位。”
韩鹿鸣笑意消融,如汤沃雪。他垂目的这刻,风流不羁尽数化为了苍白清隽:“我愧对先生,先生是鸿儒,一生不求人,却唯独为了我折节。而我因此看清了官场,没有公平正义可言,只有权术、制衡、交易。
“我在瓢泼大雨中回到家,父亲问我的第一句话却是‘解元保住了吗,会影响来年会试吗’,于是我又看清了家族,他们需要的不是韩鹿鸣,而是一个渴望了几十年的会元,状元,知州,巡抚,六部大员,乃至阁相。”
“所以明府,晚生不想入仕途。”他抬脸,注视叶阳辞,“我想求学四方,游历天下。”
“然后呢?”
“然后……我还没想那么远,学海无涯。”
“但人生有涯。习得经天纬地才,空怀定国安邦策,不可惜吗?”
韩鹿鸣沉默了。片刻后,他问:“明府,晚生有一句不该问的话想问。”
“你问吧。”叶阳辞温和道。
“——您为何做官?”
叶阳辞眨眼,慢慢笑了笑:“我不说了。就让我身边的人看着,听着,感受着……总有一日,他们会明白。”
韩鹿鸣注视他良久,郑重地说:“待晚生学成归来,也想站在明府身边看一看。只是不知到那时,明府身边是否还有晚生的位置。”
叶阳辞微笑:“‘饮溪先生’的高徒,本官无论何时都虚位以待。”
韩鹿鸣后退两步,伏地行了个大礼:“明府,晚生告辞。”
他抬起身,对目瞪口呆的郭四象说:“阿旒贤弟,愚兄不会耕地,也不会修城,留在夏津无益百姓。愚兄要出发去金华了,饮溪先生在那里等我。你帮我向我祖父说一声——茸客不肖,不能使韩家得偿所愿,从今往后,韩家只当没有我这个子弟。”
他起身,抖了抖身上透薄纱衣,展臂吟道:
“我无青云志,
安用登麟阁。
何如身化鹿,
负日照山河。”
打开房门,韩鹿鸣衣袂当风,翩然离去。
郭四象望着他背影远去,最终吐了口长气,怅然道:“我就知道,这家伙总有一日要离开韩家,离开夏津,但不想这一日来得这样早。”
叶阳辞斟了两杯酒,自取一杯,向门外举起:“为扶游公子饯行。”
郭四象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像被骤雨洗礼过似的,看向叶阳辞的眼神里,萌动的少年情思隐匿了,逐渐生出坚定与深邃的意志来。
“叶阳大人,”他沉声道,“我打小就崇拜征战沙场的将军,一心想像先鲁王秦大帅那样,保家卫国,开疆辟土。但我知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的第一步就踏在夏津,得踏实了,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还请大人不计前嫌,使用我,历练我。”
叶阳辞朝他点点头:“你先回郭家帮忙春耕吧。有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事情,本官会来找你的。”
郭四象起身告辞,脱下氅衣要归还。
叶阳辞道:“我不穿别人贴肉穿过的,这氅衣就送你了。”
郭四象也不好意思只穿着风骚的镂空战袍出门,低声道谢后,离开卧房,临走时带上了门。
夜风鸣廊,卷起竹叶沾在鬓角。郭四象拂了拂发梢,嗅到氅衣内隐约的白梅幽香,心中热意如火焰般温暖。他知道人与人会相遇、分离、重逢、诀别,而有些人靠近后产生的热意会伴随他一生,将来在最冷的冬夜也有余温可依存。
走出后院侧门时,郭四象见拐角处停了辆马车,打瞌睡的车夫惊醒过来,转头向车厢内说了句什么。须臾,一个人影从车厢内钻出来,凑近他,竟是韩晗。
韩晗对郭四象说:“这么快就出来了?郭兄命我在此等你们。茸客呢,还在屋里?我这便带人进去——”
郭四象提气,攥拳,一拳把韩晗捶了个鼻血四溅、眼冒金星,大叫着倒仰在地。
十八岁的郭四象狂野地放声大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第11章 敢给本王盖生祠
郭家晚辈把韩家长辈打了,本该请族规家法狠狠惩治,但因长辈行为不当在先,又涉及知县大人清誉,经过两家族长商议后,大事化小,罚了郭四象二十两银做诊疗费,外加抄写族规十遍了事。
韩晗本就不满族长偏心另一房,这下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干脆请病假,闭门不出。郭三才也恼火,但又看新入库的两万雪花银眼红心痒,一边若无其事地上衙,一边想着如何把钱套出来。
然而叶阳辞把这笔钱看得极紧,不仅财帛库安排壮班衙役日夜轮流看守,明令盗、挪公银者斩,还派唐时镜不时巡视监督。每一笔拨银都要经过他亲自审核,进出账目清清楚楚,叫郭三才这个深谙门道的陈年老吏也无可奈何。
唐时镜内外都要巡防,肩上担子更重,但他没吭声,抽空送给叶阳辞一个带红绳结和流苏的镂空金属球。
“这是什么?”
“赔礼。”
叶阳辞婉拒:“本官说过,恕你这一次,毫无芥蒂。你不信?”
唐时镜便改口道:“是践诺。卑职也说过想个法子,今后县衙的这些猫不会再近大人三丈以内。喏,驱猫香球,内有水平机关,无论如何翻转,药膏都不会洒,大人放心佩戴。药膏挥发完可再添加。”
他将银制香球和装药膏的盒子朝叶阳辞怀里一丢,转身就走。
叶阳辞只好接住,闻了闻香球,一股柑橘柚子味还挺怡人。
比起亦正亦邪的唐时镜,神出鬼没的猫才是叶阳大人的心腹大患,于是他将驱猫香球系在了腰带上。
果然,此后县衙的猫一靠近他,就掀着鼻子逃跑了,狗也不例外。叶阳大人成了猫嫌狗憎的具象化,对此他本人表示满意。
由于乡绅们在知县施压下做出了让步,佃农得以回归其田。民田各家自行耕种,官田则由官府以租赁形式,承包给农夫耕种。叶阳辞考虑到目前夏津百姓大多赤贫,便下令缓交租金,待到夏收甚至秋收后,再缴纳不迟。
比起盈亏自负的民田,官田有了这个缓租政策,显然更受欢迎了,很快就被承包干净。
县衙今年还免费发放麦种,不少荒芜的民田被重新开垦起来,耕牛和农具还能通过乡、里长向衙门租借,夏津百姓的春耕热情空前高涨。
春小麦一般在二三月份播种,五六月成熟,八月官府就要开始征收夏粮税了。“新来的知县大人爱民如子,咱们好好干哪,今年一定能吃饱饭。”布谷声里,百姓们如此口口相传。
知县大人也一刻没闲着,在院子里堆了个大沙盘,配合着鱼鳞图册,做全县的土地规划:
“官田全种麦,民田六分种麦,三分种棉,还有一分种油菜。
“山坡上开垦梯田太耗时耗力,还是种果树。杏子挺好,又爽口,又能制成杏脯,杏仁还能入药。最重要的是,杏树成果快,三年生的杏苗种下去,枝干还没一人高呢,当年就能结果。
“沿河就种桑树,一来治理水土流失,二来桑叶沿漕河运往江南,方便蚕农收购。桑树长得快,初夏就开始结葚子,嫩桑叶也能吃,可助百姓度过青黄不接的四五月。而且桑树的叶、果、嫩枝都能入药,全身是宝。”
县丞郭三才被打发去巡视春耕,解决田间地头的纠纷,一干胥吏也都去帮忙了。典史江鸥坐镇县衙,带着捕快处理一堆狗屁倒灶的诉案。
小案子他能解决,碰到各执一词的葫芦案和人命官司,还是得请知县大人升堂定夺。
叶阳辞断案也有一套,以效率著称。
有原告和被告兄弟争家产,都认为对方比自己多分,相执不下的,他命双方交换名下产业,一句话判完。
有抢劫摊贩的蟊贼,逃跑时被路人追上,双方扭打后都指认对方是贼,自己是见义勇为。摊贩夜盲眼辨认不清,周围又无人证,于是来衙门求分断。他命这两人夜里在县衙门口道路上赛跑,输者为贼。
有告叔嫂背兄通奸的,他判兄休嫂,小叔出赔偿金给兄另娶,再判被休的女子嫁给小叔,两边分家,总之不准按旧习沉塘。女子多宝贵,夏津人口繁衍的重任就靠她们了,眼下正愁人口的知县大人只恨不得男男能生子,还发通告给全县,凡孕妇皆可领麦一石,作为生育补贴。
好在除了失手致死或斗殴伤人的案子,真正的恶性人命案件极少,毕竟全县就那么点人,互相都知根知底。况且春耕在即,贵如油的春雨几乎天天在下,夏津的田野里灌溉着久违的希望,与新来的知县大人一样振奋人心。
沟渠在挖通,水车在搭建,树苗正栽种。运气好的话,百姓们还能在田间看见披蓑戴笠的知县大人,正与下属官吏指点着需要修整的道路。
“——给你花花,奴奴摘的。”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不知从哪个树丛后钻出来,拽住了知县大人的袖子,仰头递上几枝开小紫花的通泉草。
追着她的中年农妇脸都吓青了,语无伦次叫:“囡囡快回来……大老爷恕罪……囡囡别碰,手脏!哎呀你还乱抱,再不回来揍你……大老爷饶命啊!”
叶阳辞朝农妇笑着说了句“不碍事”,弯腰单臂抱起女童,接过花枝插在自己的蓑衣上,又从怀中摸出一包随身携带的饴糖,塞进她手里。“给你,花的回礼。”叶阳辞掂了掂臂间重量,“有点轻啊小丫头,饭吃得饱吗?”
女童摇头,往嘴里塞着糖,口齿不清地说:“好吃。”
叶阳辞吩咐身边胥吏:“给他们一斛麦子。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直到女童被送回怀中,农妇仍瘫坐在地上发愣。胥吏连说了两遍“把里、户报给我,回头给你们家送麦子”,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朝叶阳辞远去的背影嚎啕大哭:“青天大老爷啊——”
“夏津百姓都称新来的知县为青天父母,说他爱民如子,还特别能干。”前去打探消息的侍卫统领姜阔,回高唐王府后禀告。
秦深拿着几页消息记录翻看:“他不仅借了本王的钱,还借了势去弹压乡绅。再不能干点,岂不是要让本王的投资打水漂?”
姜阔见王爷嘴上不以为然,视线却没离开过纸面,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翻来翻去,想笑又不敢笑。
“叶阳大人还说,夏津若是能脱困,定为王爷盖生祠,供奉香火。”
“他当这是什么好彩头?”秦深把纸张一拍,拇指上的骨韘轻磕桌面,发出闷响,“敢给本王盖生祠,本王就给他修活人墓,石兽、望柱、碑碣、棺椁一个不少!”
姜阔噗嗤一声。秦深看他,不怒自威。
姜阔立刻敛笑,咳了咳说:“想来叶阳大人也是一片好意,并非要触王爷霉头。下回卑职见到他,叫他别盖了,不如留着钱修县衙,瞧那门脸都掉色了。”
秦深的右手仍按着桌面纸张,套在拇指上的骨韘呈坡形,韘身的双孔系着褐色革绳,革绳一直延伸到腕间的金刚菩提手串。
菩提子表面凹凸不平,他用左手指腹摩挲着串珠,转了话风:“你说上次护送白银去夏津时,发现驿道有小范围交战的痕迹?”
“是。卑职发现了车队辙痕、大量马蹄印和血迹,找到了箭矢和断裂的铃铛,附近山坳内还有被野兽啃食过的新鲜人体残骸,估摸刚被抛尸不久。”
收到秦深的示意后,姜阔取出用油纸包好的断矢与铃铛,放在桌面。
秦深拈起血迹犹存的铃铛看,又拨了拨箭头,断定:“是响马贼。但不是‘血铃铛’的队伍。去查查城里张贴的海捕文书。”
姜阔应了声好,出门两刻钟后来回禀:“有两张海捕文书撤了,说是有人提头来领赏,已经验明首级正身,是被州府通缉的两个马贼头目无误。”
“缉杀者是谁?”
“夏津县巡检司,巡检唐时镜。卑职还查到,前一日陪同叶阳大人来高唐就是他,当夜都住在驿站。次日返程时,他应是利用了叶阳大人与运货的车队来诱捕马贼。卑职还发现附近山林有伏兵痕迹。”
秦深嗤笑一声:“看来是早有预谋。叶阳辞事先知情吗?倘若不知情,留这么个不择手段的下属在身边,也不怕被反噬。”
姜阔道:“这,卑职就不清楚了。但卑职送银两去夏津县衙时,见到一男子把染血的马脖铃铛丢进议事厅,吓唬乡绅,想来就是这个唐时镜。叶阳大人默许他在议事厅自如来去,看着颇为信任。”
金刚菩提手串不动了。秦深捏着珠子,淡淡道:“去查一查这个唐时镜。还有,把李教授请过来。”

第12章 本王的道德底线
高唐王府幕僚团之一的李教授,名鹤闲,字霖济,是一位六旬清癯老者,长了张愤世嫉俗的精明脸。
年轻时他曾与“饮溪先生”同窗读书,后因沉迷鬼谷子,被夫子斥为歪门邪道,逐出书院。数十年后,“饮溪先生”官至翰林大学士,成为名满天下的鸿儒,他却潦倒到只能委身郡王府,做个八品教授。
“宋饮溪那套儒学,都是愚民手段,禁锢思想便于统治罢了。”李教授曾对高唐王愤然抱怨,“我所学的捭阖之策,才是助君王逐鹿夺鼎的利器!他居然还骂我,说什么‘小夫蛇鼠之智。用之于国,则偾国;用之于天下,则失天下’。哼,总有一日,我要让他见识见识鬼谷子真正的厉害之处!”
秦深不动声色地听着,只说了句:“霖济先生有大才,否则本王又怎会冒着触怒二哥的风险,力保先生一命?”
李鹤闲对此深怀感激。三年前他还辗转尘泥,好容易得人举荐,投奔新一任鲁王秦湍府上做门客,不料未及月便遭其他门客排挤,惹怒秦湍,被痛打一顿驱逐出府。若非秦深暗中救他一命,又安排他在高唐王府担任教授,他早就在鲁王府门外的雪地上伤冻而死。
秦深曾问他:“先生精通鬼谷,如何连区区几个门客都对付不了?”
李鹤闲答:“鬼谷七十二术学的是权谋策略不错,首先要主家愿意采纳,其次要有谋篇布局的时间。那些门客都是鸡鸣狗盗之辈,文德武德都不讲,上来就把老夫的献策偷换成对王妃的污言秽语。小鲁王也是根本不听解释,他热衷的是墨家机关构造之术。唉,要是多给老夫一点时间——算了,高唐王才是明主,老夫不后悔!”
秦深心道:我不一定是你的明主,但你不能是二哥的贾诩。
他说:“前日管事来报,‘血铃铛’把本王位于禹城的一处粮仓劫掠一空。本王想剿灭这群响马贼,追回存粮,又苦于朝廷规定,郡王府护卫不得超过三百人。请问霖济先生,如何解决?”
李鹤闲想了想,献计:“老夫有一计——王爷派这三百护卫,伪装成响马贼,夜袭禹城的常平仓,劫了官粮,再放一把火烧掉常平仓。如此一来,缴匪的压力给到了济南知府,王爷的存粮也有了。
“至于被烧的常平仓,里面的官粮是调节粮价、备荒赈灾之用,济南府为了不被朝廷问罪,势必要从今年的夏收与秋收中加税才能补还。济南一加税,当地粮价必涨,王爷再将劫回的陈年官粮倒卖出去,这笔进项绝对可观。
“响马贼虽扰乱地方,利用好了,那可是王爷的一杆暗枪啊,为何要剿灭?”
秦深头皮一麻,仔细看他两眼。李鹤闲问:“王爷在看什么?”
“在看本王的道德底线。”秦深说,“多谢先生献计,许知州遣人送来的春茶在厅堂桌上,先生自取一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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