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吸了吸鼻子。眼角微波流溢。“你先去破庙。”
我拗不过,转头先走。却听到霜儿在身后唤我。侧身犯疑,“什么?”
霜儿仿佛有千言万语却都吞入肚中。摆摆手,发髻上的桃红小珠花随之颤动。
有些事情错过瞬间足以令你后悔终身。譬如那天我没有再回头,譬如那天我没有多挽留。
就算让我知道当时哪怕回头也不能改变结局,却仍然懊恼,仍旧羞愧。
仍然沉浸在回忆中感慨命途的坎坷与悲哀。
破败的小庙宇。蜘蛛到处结网,灰尘厚沉呛声。
我坐在供台上,打量着供奉的神像。慈眉善目,额头一株红色莲花,白衣素身。颇像我那时代祭拜的南海观音。拿
起神位一看。居然写着是幻神。
难怪这里会败落,幻境早没了,谁还会相信有神?
耳边有远远听到鸷鹰的鸣叫,随之而来还有一声惨烈的尖叫。长长的叫声直穿入我的心脏。顿时觉得全身血液都降
下去了。
脑子里一片混乱,理智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
但情感怎么也镇静不下来,奔跑着冲入茫茫夜色中。
沿途的树杈构破我的衣衫,凸起的山坡不停地绊倒我。摔倒再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手面擦破皮却全然没感觉道
疼痛。
只觉得身边风在呼呼地吹,不断地提醒自己:要快点!再快点!
视野终于变得开阔,眼前不再是漫无边际的树丛。
悬崖边我的青黑色披风在飒飒飘舞,穿着披风的人摇摇欲坠。四五只鸷鹰在她头上盘旋,一只猛然俯冲,尖尖的喙
刺入她细弱的胸膛。
一瞬间,悬崖上空了。人影不见了。鸷鹰盘旋几圈迅速飞离了。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再看侧面,蜿蜒陡峭的山坡,石子轱辘轱辘往下滚。山坡下是一条狭长的深谷。
太黑,天太暗。探不清底,摸不着沿。
我毫不迟疑地往山坡下冲,随着石头一起滚下去。
等我滚到谷底,全身疼得像被人折断了一样,摸了一把右腿,满手湿粘。跛着向深处走去。
耳朵里嗡嗡作响。
当我真正看见青黑色披风包裹的身体。不顾一切疼痛阻力地冲过去。
我看见了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幻术中的禁咒——变身咒。
她的气息若有若无,脸很快就转化成原型。
我将她轻轻地搂在怀中,拍打她小小的身躯。
颤巍巍地喊着:“霜儿……霜儿……霜儿……”
霜儿许许睁开眼,全身软的像被人拆过线的木偶。她看清我的面孔,笑了。面颊恍如每天早晨的朝阳。
“非若哥哥,对不起。”
“非若哥哥,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都像初见时那样无忧无虑,没有烦恼!”
“非若哥哥,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叫我一声霜儿妹妹。”
………………
我点点头,眼泪如泉水一般涌出。不停重复叫着“霜儿妹妹”。
直到她闭上双眼,直到她羽化消失,直到寒风中只有我一人伫立,直到我泣不成声。
我一直都以为霜儿叫我哥哥,叫清潋公子是因为她倾慕清潋。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了解,天羽族的人会将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认定为亲人。而我是霜儿心目中的哥哥。
直到后来清潋告诉我我才知道,霜儿对我的感情从看见我的第一眼就已经注定存在。
那种无奈就像那一次,我救了被花朝废去异能的她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她后来救我却耗尽了唯一的生命。
天空渐渐转明,太阳露出半张红颜,朝霞满天飞,红的张狂,红的激烈。
我一直低着头,望着自己布满疮痍的双手。
刚才抱在怀里的负重感没有了。
彻底消失了。
万道金光洒落。照尽周围的一草一木一石。
一声声如同泣血的哀鸣越来越近地传入耳中,我惊恐地抬头。
一只小小的杜鹃在霜儿消失的位置上空不停盘旋。叫声凄惨,回肠寸断。
它曾经略有刮痕的腿上套了一节空心竹,它猛烈地朝下俯冲。一头撞死在我面前的岩石上。
残血流出,蔓延在青色的石板上。勾勒一幅壮烈凄美的图画。
我抬起它细细的小腿,从空心竹里抽出一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狂狷秀美的小楷:明夜子时带他至城门东郊华阳宅。
我扔掉手中的纸条,捧了一把沙土将杜鹃的身体覆盖。对着岩石磕了几个头。
摇摇晃晃直起身,颠颠簸簸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艰险的山坡,右腿伤得厉害用不上力,只能用左腿不停往上攀登。待我回到悬崖上,十个指甲全部折断,乌黑的泥
土和鲜红的血肉混在一起模糊不清。
迎着朝阳努力地往前行。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
亦步亦趋终于挨到了一座庭院的门口。
华阳宅,入辉城曾途经的无人居住宅。
朱漆大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推开。满园的青松雪梅。
霜树重重遥清嶂,高栋飞云霜林梢。
我走进去,拖了一路血迹。
左边的房门突然打开了,就像迎接我的到来。
我步步接近,直到看见屋内一个修长的背影,柔顺的长发垂在脑后,正在端看挂在白墙正中的一幅画像。
瘦长的脸,桃花似的眼。分明是在我陋居画的那一幅。
“提前了?还是霜儿误把卯时当子时?”他的脸渐渐转过来,面含微笑。一张与画像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多了些神
采和气韵。
他慢慢踱步过来。绝世的容颜再度映入眼帘。
声音清澈如水滴穿石。
“小非儿,分别这么久,你想我没有?”
华阳
水浸湿木头发出腐朽的气味,却被点燃的松香冲淡。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为什么……会是他?
沂憬站在我面前,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个透彻,接着紧蹙起眉头。“怎么弄的?”
我直直地盯着他不说话。
碧蓝的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雪花片片,似白莲,似柳絮,似梨花。
沂憬伸手来抓我的胳膊,我趔趄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小的身上脏,别污了神上的手。”
沂憬的手停在半空,及其不自然地放下,手握成拳隐隐可见关节处的白骨。
语气却愈加生硬:“过来。”
我垂下头不想看见他。鼻子里越涌越酸。张开嘴巴拼命把咸苦水往肚里吞。
然后抬起头,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打搅了。”
说完就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腿上的血仍旧不停往外流,我已经觉得视线有些模糊,木门叠成重影。天地间皆是一片白茫茫。分不清何为苍穹,
何为地庐。
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紧紧锢住,下巴枕在我的肩膀,越勒越紧,恨不成将我嵌入体内。恶狠狠道:“你敢
走出这扇门试试?”
我痛得闷哼一声,头越来越重,斜斜地向下倾。
重影的木柜八仙桌,重影的天花板,重影的沂憬的脸。
眼皮缓缓盖上,灯……熄灭……了。
梦里依然在飘雪。
我一人站在苍冷的雪地里,我伸开双臂,仰头朝着天空。
细小的雪花无数,接连不断地落下。顺着我的额头、眼角,面颊融化了向下滑;也沾湿了我的唇。眉毛、睫毛都感
觉凉凉润润的。
在我的对岸,隔着冻硬的冰湖面,开满了殷红妖冶的罂粟花。
明知道得不到,却依然渴求万分。
湖面只有一层薄薄的冰面,踏足即碎。冰下是深不见底的沉渊。
水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子、嘴巴、耳朵。即使知道是梦。紧密的窒息感依然强烈压迫着我的神经。
其实梦里梦外,谁又能彻底分得清?
梦中如是,如是梦中。
也许几近终生也只为寻得虚幻的一抹朱红。可在抵达的旅途中,所拥有的是满满的期望与迫待。
花刹,刺丛。血色浸染的瞬间弥漫着狂野与占有的冲动。
咳嗽震击了胸腔,喉咙干得冒烟。
一双笨拙的手在我身上移动,偶尔会处碰到伤口,疼得我神经崩开。
睁开眼,沂憬像缠木乃伊一样在我身上缠满了绷带。我则一直看着他的动作。
“霜儿是你派来的?”
沂憬手僵住,皱了皱眉头对着我道:“你说话就这口气?”
“回答我!”我因太激动,胸腔冲击过猛开始咳嗽。
沂憬抚过我的后背,我倔强地推开他。他顿住,眉目间有不满,最终软化:“是。”
天有些暗沉,烛影摇曳,淡黄色的墙上印着一个身影,拖的很长很长。
闷了很久,终于动了动嘴唇,用沙哑的声音道:“霜儿死了。”
沂憬猛地抬头望我。
“是为了救我,被鸷鹰穿透了胸膛跌到悬崖下摔死的。”沂憬的瞳孔紧缩,里面充填着道不明的情愫。我笑了笑,
指着自己心脏处。“尊敬的神主,糖加鞭子的游戏好玩么?一边派人杀我,一边派人救我。你可尽兴?”
沂憬面色卡白,用力扒住床沿,指甲陷进木头中。
艰难地吐出:“不是我。”
我点点头,吸吸鼻子:“不管是谁,人都已经死了。”
沂憬失神地望着我:“你不相信我?”
我面无表情道:“若是你,刚才一进门我就会先杀了你。”
沂憬的表情略有所缓和。忽然又皱起。“那你还怪我?”
我侧过头回忆。的确,鸷鹰不是一般人能够操控的。可是沂憬,你能保证这件事你毫不知情?
轻启唇,“神上这回找小的什么事?”
沂憬只手将我头上粘成一团的泥巴拿掉。“跟我回去。我会立你为神后,以后不许动不动就出走。你想要什么我都
可以……”
“因为她死了?”我出言打断他的话。
沂憬,你可知此番言行令我更加心寒。
回过头,凝望着他的眼:“因为我们的神上忘不了他心爱的怜妃娘娘,终日痛苦。所以愿意纡尊降贵册立一个被别
人践踏过的破鞋为后。只因他长得跟怜妃相似。”轻笑道。“神上,您好委屈。”
须臾,沂憬的手彻底松开了。
外面的风凌虐地刮开一扇纸窗,肆无忌惮在房间内游走、穿行。
火盆被吹的噼啪作响,火星四溢。火焰被扭曲地歪八竖七。
燃起的烟气迷了我的双眼,我半睁半闭对沂憬惨烈笑了笑:“承蒙恩宠,小的惶恐万分。”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保持冷静:“小非,你不是代替品。”
更加可笑。“难不成神上对我也用上了稍许真情?小的卑贱,承受不来。”
沂憬的表情有些怔惑:“怜儿她只是……”
我握住沂憬的手。浓稠的绛色沁过白布从我的手心染在他的手上。“沂憬。”再一次喊出他的名字,心都有些发颤
。
他呆滞。
我努力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视线顺着他的唇往上爬,直到那双惑人心魂的眼。“所以,放我走吧。”
沂憬的眼睛里布满鲜红的血色。怔怔看了我许久,才咬出几个字:“你想走?”
我垂下眼睑,回道:“是。”
“你想离开我?”沂憬的声音有些变调。
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攥住我的心脏,在猛烈地揉搓和挤捏。张开手,一滩血,心早就破碎了。
我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像被石头堵住。什么音也发不出来。
沂憬胡乱地帮我理着被子,指尖苍白。额头上有汗液渗出。
整理了好久。才切齿咬出三个字:“我不放。”
“沂……呜”我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他捂住了嘴巴。他的手心很凉,仿佛没有温度。
“把伤养好。”沂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甚至不抬眼看我,嘴唇卡白。
他慢慢松开手,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把敞开的窗户关紧。
唇齿有些颤动,说完就拼了命地往外冲。
门“砰”地关上了,满屋子弥漫辛酸沉重的气息。
风雪临前照,莽莽胸中寒。
我躺在床上,一夜无眠。心中只一个念头:伤好就走,伤好就走……
门被敲了两下推开,我瞟了一眼。沂憬手里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承了一碗粥,一碗药。蒸气腾腾。
他走到床边坐下,把药碗先捧起来,舀了一勺先在嘴里尝了尝。蹙了蹙眉头,又低头吹了吹。接着把药碗放在一旁
,转过来拉开我的被子重新帮我盖好。
我抓住被角:“不劳神上费心。”
沂憬的手僵直,收回。端起药碗,舀了一勺放在我嘴边。“喝药罢,放久就凉了。”
我直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把药碗递还给他,一抹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沂憬看完我一连串动作。脸色阴沉,冷冷地说:“把手伸出来。”
我愣了一下,磨磨蹭蹭把右手伸到他面前,五个指头全用白布包着,手心里布满细碎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
沂憬看都没有看,直直地盯着我,口气更加冰冷道:“我说的是另一只。”
我将左手收在被子里,越埋越深。沂憬突然发动将它扯出来,缠满了白布的左手暴露在空气中,鲜血渗出逐步将白
布染透。
沂憬小心地将白布卷开,俯下头,将流出的血液一一添干净,湿润的舌头碰到伤口深处,疼痛与酥麻并存,令我战
栗不已。
他抬起头,手里捧着一束青光,慢慢与我的左手贴合,继而十指交缠。伤口如沐春风,再分开,伤口基本愈合。
我有些惊讶,蜷蜷手指,伸缩自如。再看沂憬,他脸色铁青,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
虚弱地冲我笑了笑:“我不太精通这个。”
说完喉头滚动了一下,又板起面孔。“谁让你用这只手去接碗的?以后没有我允许不许随便乱动。”指了指旁边那
碗粥。“把粥喝了,我先出去一下。”
说完就一阵风一般冲出去了。
我小心地端起那碗热粥,用调羹轻轻搅动。熬得绵绵软软的米,里面参了肉末和细碎的菜叶。尝了一口,有一种热
度从口里滑到腹中。
大口吞咽着把粥喝完。肚子里热乎乎的。
把空碗搁在一边,被子揭开盯着自己的右腿瞧。滚下山坡时已经疼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后来还爬坡,步行到华阳宅
。
用手使劲戳了戳,没有感觉。这条腿是不是已经……废掉了。
慢慢将自己挪坐到边沿,使腿可以落地。站起身,试着向前走一步。刚迈出来就狠狠摔在地上。全身的伤口全扯动
了。下巴磕在地板上,疼得眼眶转泪。
青衣角,缀龙纹长靴。
一双白皙的手将我拥入怀里转了个面,抱起,轻放到椅子上。
沂憬的表情平静无比,嘴唇红艳的不正常。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如果你再敢乱动,我就把你绑起来。”
我低下脑袋,“其实你可以不用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