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私逃的人会怎么样?”
沈良没有回答,只是嘴巴一撇,摇了摇头。
“你们听着,既然来了这里,就按照规矩做事!只要你们一天还是程府的家奴,没有夫人的允许便不可踏出程府半步!”说罢挥了挥手。这时沈沛才注意到那人手中拿着一根鞭子,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被沈良握着的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
“都睁大眼睛看好了,这就是私逃的下场!”话音未落,苟管家手起鞭落,一声惨叫伴着清脆的鞭响划破夜空。
沈沛头回见到这般的场面。此前家人会带着他避开,如今他孤身一人。而这场血腥的表演,仿佛是为了他一人。被吊在当中的人,他的头深深垂着,沈沛看不到他的表情。渐渐,沈沛眼中只有那根上下挥舞的鞭子,耳中充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痛苦呻吟。他的手越攥越紧。周围时明时暗的火光,让他觉得胸口发窒,一股气流冲出胸膛。等沈沛回过神来,发觉所有人都在注视他。
中间的人也停止了惩罚,反过来问:“你是新来的?”
“苟管家,他还是个孩子,大概吓到了。”
“你……应该不是府上的家奴?”
“小的是领月钱的小工。”沈良恭敬地回答那边的问话。
“领月俸的?那怎么在这?”
“这孩子是新来的,杨管家让我带着他,免得惹祸。”
那人听说沈沛经过了杨管家的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说道:“罢了罢了,你带他走吧。记得教教他规矩。”
沈沛还没有反应,一只手便把他揽了过去。他并没有意识到手的主人是谁,只觉得无比心安。
“我带你回去。”沈沛这才察觉自己始终握着沈良的手。沈沛望着他那双被火光映得闪亮,显得炯炯有神的双眼。恍惚间,觉得这个景象似曾相识。
沈沛乖乖跟在沈良身后离开的后院。走得远了,才敢小声开口说道:“谢谢。”
“你是怎么回事?不敢看闭了眼就是。那个狗腿子说让你睁大眼睛看你就看?看了害怕还叫出声来。”
“对不起,我想起了些事……”
“什么?”沈良见他不肯开口,也不追问。“算了算了,我也不问了。他是看你是杨管家带进来的才肯放你一马。要不你小子今天惨了。”说着话,沈良戳了戳沈沛的脑门。
第五章
这些人被唤起来的时候,时辰已经进了五更。只因为已经进了冬天,天色亮得晚罢了。沈沛虽然被沈良带了出来,但这一番折腾,天色也开始亮了。
“你会做些什么?”沈良问道。
沈沛面露难色,小声说道:“原来只需读些书,活计自然有下人来做。”
“这么说,你什么都不会?”
“那你随我来。”
前一日,沈沛进入程府,被杨管家交待给了沈良。转眼到了第二日,沈良也被安排了差事。他带沈沛在身边,手把手交他一些容易上手的工作。
沈沛聪明,沈良教给他的小活只一个上午就学了七七八八。手底虽然还是有些笨拙,速度也不及沈良,但也不出什么差错。而沈良一开始费了些工夫教导沈沛,个把时辰下来速度却也慢慢变快了。快到了晌午,手上的活计也差不多做完了。算下来,竟比沈良自己做工时快了一些。
“你去那边歇着吧,这用不到两个人。”
沈沛听了便乖乖在沈良身边坐下,看着沈良在一边忙碌。却没注意那个姓苟的管事踱着步子从远处不疾不徐地向这边走来。
“你这懒骨头的奴才,竟敢偷懒!”苟管事见沈沛坐在一边歇着,顺手抄起一根木棒,几步冲到他面前就要打。
“苟管家,您息怒。”沈良见状,急忙上前劝阻,“他就是个刚来的孩子,不懂规矩,杨管家也吩咐了,让我慢慢教他便是。不劳烦苟管家您了。”
昨夜家奴逃跑,姓苟的管事一夜折腾下来,天色已经见亮,一早便烦闷得厉害,早想找个人出气。怎奈程夫人曾经吩咐过,家奴虽然卖身于程府,但也只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也不好太亏了他们。这管事平日也不好太过张扬。这一次,却逮到了沈沛偷懒,他也想借此疏解胸中的闷气。
“别拿杨管家来压我!我问你,这小子归我管不归?”
“他当然归您管,但为了一个下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不是。”沈良见他竟然真动了怒,急忙顺着他往下说。
管事被沈良“管家”“管家”地一叫,气已经消了大半,但又不甘心就这么饶了沈沛。
“我问你,你叫什么?”
“沈沛。”
“何时进府来的?”
“昨日。”
“昨日才进府?难怪不懂规矩。”说着,管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木棒。端着作态继续说道:“今日有人给你求情,我本想放你一马。但你第一日进府就这般行事,我作为管事,还是要给你立立规矩,免得你日后惹出更大的事来。”
沈良听了,知道他饶了沈沛的一顿打,刚松了口气。却听着那管事话锋一转,想着沈沛这次的处罚怕是逃不掉了。
“苟管家,您听我说。”沈良急忙接话,“这孩子本来就是帮我打下手。眼看着忙完了,我便让他歇了。这怪不得他。”
“那这么说,你是让我饶了他,你替他受罚?”
“苟管家,”沈沛突然开口,“这次不关沈良哥的事,您别罚他。”
“沈良?你这小子,几时有了名字?”管事摸了摸下巴上的寸许短须,“你们当真有趣,竟然争着受罚。罢了罢了,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这次就算了。不过,要是让我遇到第二次……”管事抿嘴一笑,凑到沈沛耳边低语,“仔细了你身上的皮,沈沛。”
“谢谢管家,我记住了。”沈沛诺诺地说。
苟管事走远了,二人才长舒一口气。
“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点害怕……刚才,谢谢……”
“谢什么。既然你叫我哥哥,我就不能让你这一声白叫。”
沈沛听了,愣了一下,而后抬手抓住了沈良的袖子,头靠在沈良的胸膛上,竟落下泪来。
“你是男子汉了,哭什么。”沈良为沈沛拭了拭挂在面颊上的泪珠,“饿了吧?哥带你吃饭去。”
第六章
转眼,沈沛已经在程府呆了月余。那个管事也没再找沈沛的麻烦。
沈沛前些日子好奇,向沈良打听那日被捉回来的家奴如何了。沈良也并不清楚,只说自从那日后就再也没见过。还说,之所以管事这般作为,只是为了震慑他手下的家奴,让他们不敢逃跑。
自从沈沛躲过了管事的责罚,他就开始亲近沈良了。这几日更是与他亲近,甚至吃睡都在一处。而沈良似乎也极为在意这个结识不久的弟弟,处处对他关照。凡是要做的活计都要手把手一一交来。这些日子,虽然沈沛还是极少与外人交谈,但与初来时相比,吃得多了些,个子也长了,壮实了不少。
沈良不识字,听闻沈沛读过书,便缠着他识了些字。闲暇时二人便用树枝在沙土地上写写画画,沈沛也尽责,交沈良写字就像是沈良交他做工一样,不厌其烦。偶尔沈沛还背些诗词给沈良听。
这一日,二人正在写字。沈良被从一旁经过的杨管家唤了过去。
“府上缺了些用度,你这几日空闲,出去办一下。”
沈良接过杨管家手中的单子,粗粗地扫了几眼,笑着道:“杨管家,您也知道我大字不识几个。要不我带个人与我同去。一来是别买错了东西,二来也能给我帮个下手。您看……”
“也好,你想带谁去?”
“那小子就行。”沈良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沈沛。
“他认字?”
“比我有学问,还会背诗。”
“那就带他去吧。不过……”
“我知道,他是家奴。”沈良打断了杨管家,“要是他跑了我把自己押到府上还不成吗?”
“你小子就是废话多,快去快回。”
沈沛站得不远,但又听不清他们的谈话。看着沈良指了他一下,杨管家又往他的方向看了看,心里一惊。没多久,沈良小跑了过来。
“哥,杨管家找你什么事?”
“你在这等我,等会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
“等会你就知道了。”
沈良折好单据收在怀里,又去账房领了些银子,才又折回去寻沈沛。
“沛娃子,今天哥带你出去转转。”
“我……”
“没事,杨管家同意了。”
沈沛听罢,便随着沈良出了程府。
程家世代经商,前些年举家来到京城,不久便遇了战乱,原本繁华的街市也渐渐衰落了。一直到前几个月,当朝皇帝挥师入京,斩了前代庸君,夺了皇位,京中才逐渐安稳起来。京中的百姓看着天下太平,也返乡回了故土。这街道、房屋虽然还是破败,但也显出了一些平乐之景。
沈良生性好动,但自从农闲进了程府也难得出来一次。到了集市,便拉着沈沛到处走走瞧瞧。沈沛跟在他身边,四下张望,似乎也对这集市颇为好奇。两个半大孩子就这么一路走着到了集市的尽头。
“哥,那边在做什么?”沈沛见不远处围着很多人,也看不真亮,不禁问沈良。
“你不知道吧,那边是刑场。看来今天有人要被砍头了。”沈良不再看那些小商贩,拉着沈沛径直走向了刑场,“走,去看看。”
沈沛跟着沈良挤到了人群前面。只见行刑台上跪着一个人,年纪看来三十上下,头发有些蓬乱,衣裤上还沾着些血迹。
沈沛盯着犯人看了好一会,脸色突然变了。那囚犯却一脸从容,还四下打量着围观的人群。沈良见那犯人看向了自己微微一笑,正在纳闷,就听到沈沛小声说:“哥,咱走吧。”
沈良想到他初来程府那晚,只以为沈沛见不得血腥,便与他一同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走时,他们听到身后的人议论:“年纪轻轻,怪可惜的。没办法,谁让是前朝的重臣呢。”
第七章
沈沛来时正值初冬,如今几个月过去了,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了。
“沛娃子,出来一下。”
沈沛听了,乖乖跟在沈良身后,走出了屋子。沈良在他前面走着,也不与他说话。一直到了后院的一口井边,沈良才停了下来。
“哥,来这干什么?”
“拜把子。”
“拜把子?”
“对啊。你没听过吗?几个人要是拜了把子,就是异性兄弟。咱们还是同姓呢。”看着沈沛没搭话,沈良又问道:“你不会是没听说过拜把子吧?”
“没有……”沈沛小声应道。
“我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你不会连说书都没听过吧?”
“父……爹不让我听,所以听得极少。”
说话的工夫,沈良已经从井口中摇出多半桶水来。
“我听说书的人讲,这拜把子都要有酒。今天以水代酒,哥和你拜把子。”说着,沈良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你也跪下来。”
沈良示意沈沛在他身边跪下。
“苍天为证,我沈良与沈沛结成兄弟。从此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回去的路上,沈沛问道:“哥,你怎么在程府帮工?”
“我从小没爹娘,干了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那你还做吗?”
“偷东西?早不干了。我偷过夫人一次,被她抓住了。她不但没把我送官,还找了份领例钱的帮工给我干。我也没必要偷了。”
“那程夫人是个好人?”
“这世道哪有好坏。不懂得些心计权术根本无法生活。不过让我说,夫人虽然严厉些,但也不是苛责下人的主子。”说着话,二人已经走到了房门前,沈良问沈沛,“沛娃子,你困吗?”
“还不困。”
“那陪哥在门外坐一会。”
二人坐在附近的一垛干草上,过了半晌,沈良才说:“我快要走了。”
“去哪?”
“我只有农闲的时候,才来程府帮工。现下到了耕季,我要回去帮忙了。”
“那带我一起,我能帮你。”沈沛眼巴巴地盯着沈良,希望他能如往日那般说“还有我呢,我应了”。
沈良与他对视了一会,摇摇头,说道:“你是程府花了银子买下的家奴,没有程夫人或者杨管家的许可,你半步都走不出这宅子。而我只是个领月俸的小杂役。以后,你要靠自己了。”
“你不走,行吗?”
“没有谁能陪你一辈子。”
沈沛死死咬住嘴唇,不吭声了。
“又哭了?”
沈沛忍住眼泪拼命摇头。
“以后嘴巴甜一点,否则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我问过你的家事,你不说。不说便不说吧,你就把它放在心里。”
沈沛点着头,也不看沈良,眼泪拼命往外涌。
“好了,”沈良摸着沈沛的头,“哥到了下一个农闲还来帮工呢。又不是见不到了。我和你结了兄弟,就是想告诉你,无论我在哪,都记惦着你。”
沈沛依旧不言语,扑在沈良怀里啜泣不止。
“哭什么,你是男孩子。”
“哥,最……”沈沛哽咽道,“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哭了。”
两个人坐在下人房的门口,沈良轻轻拍着沈沛的背,直到他睡去。天明时分,沈沛醒来的时候,已不见了沈良的踪影。
第八章
沈沛寡言。到了程府数月,与其他人并不熟悉。沈良离开后,沈沛独自往来,还是不与身边的人交流。虽然沈沛照比初来时,手下灵巧了不少,但还是比不得别人。一来二去,沈沛被孤立了起来。
过了些时候,程府厨中缺少人手,杨管家来寻人,最后寻了沈沛过去。厨子里的管事姓薛,五十上下,脾气又倔又大,程府里的下人在私底下叫这薛厨子薛老驴。
沈沛去了后厨帮工。与他同屋的下人都与沈沛并不交好,都等着看他的热闹。谁不知道手笨的人在薛老驴那里都被调教得很惨。
“你就是杨管家给找来的?”
“是。”
“我姓薛。你叫沈沛是吧?会做什么?”
“我没在后厨帮过忙。”
“那就是什么都不会了?”薛老驴一挑眉毛,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沛,右手不停摸弄着颚下的短髯。过了片刻,才小声嘀咕道:“这个老杨,跟他说帮找个帮工,结果来了个吃闲饭的。”
“薛叔,我可以学。”
“学?这可没闲人教你。”
沈沛不说话了,呆呆站在原地。薛老驴也不去管他,忙自己的去了。
“喂,你站在那干嘛?快去把那边菜洗了。”沈沛听罢,慌忙跑过去开始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