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声算珠响声落地,叶阳辞将整理出的数据誊在纸上,长吁了口气。他一夜未眠,精神却仍抖擞,面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晕,在晨光中容色鲜妍。
江鸥双眼熬出血丝,盯着桌面上新写成的青皮簿册,薄薄的一本,却是全县的命脉所在。
叶阳辞手按青色封皮,起身拉伸了一下肩臂,平静地道:“年年寅吃卯粮,白条透支。财政赤字折合白银足足两万一千五百八十七两八钱四分四厘,几乎等同于本县十三年税收。”
江鸥听得头皮都麻了。
“本官昨日来时,在渡口驿登高而望,见荒田无数。今年夏税怕是也缴不齐六成,不知又要去哪里东挪西凑。”
江鸥长长地叹了口气:“年年难过年年过,总能活下去的。”
“你只想着活下去?”叶阳辞反问他,目光在满室看不见的风雪中飘过来,使他背生战栗,是沮丧,也是期待。他听见叶阳大人说,“可我想的却是赚钱。不仅我得有钱,县衙得有钱,农夫、工匠、商贩……也得有钱。我想要田茂嘉禾,山覆果林,店铺鳞栉,商船如织,太仓禀足,家家户户钱柜盈余。”
江鸥惊呆,喃喃问:“这……真能实现吗?”
叶阳辞微微一笑:“不勉力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议事厅外,唐时镜双手抱臂,后背倚着墙,听了许久。离开之前,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丢给端着空脸盆走出门来的李檀。
李檀手忙脚乱接住,险些连盆也掉了。他张牙舞爪问:“怎么又乱扔东西!”
唐时镜没理他,转身走了。
李檀骂骂咧咧地拆开油纸包一看,是五个罗汉果。昨日这玩意儿有效,主人的嗓子舒服多了,可惜一熬夜,今早又开始肿痛。这包罗汉果真是及时雨,李檀转怒为喜,自语道:“这唐巡检看着像个刺儿头,其实还挺会拍上官马屁。”
他喜滋滋地去找药罐来熬罗汉果汤。
待到果汤熬好,连同早膳一起端来时,姗姗来迟的郭县丞与韩主簿终于来拜见新任知县。李檀撇了撇嘴,把早膳一盘盘放在桌面,对叶阳辞道:“主人,县丞和主簿在门外廊下候见。”
叶阳辞先喝了半碗罗汉果汤:“不急,吃饭要紧。来,坐下同吃。”
李檀摇头:“罗摩准备去集市采买日用品,小的也想同去,免得他粗枝大叶买漏了,还要多跑一趟。”
叶阳辞知道这话不假,但李檀年少好动,爱凑热闹也是真,便应了。
慢条斯理用完早膳,叶阳大人拿茶水漱过口,整理完衣冠,方才气定神闲地走出屋子。
廊下的郭三才与韩晗早已等得不耐烦,正要行礼,却见叶阳辞连眼角余光也不给他们,径直走过去了。
韩晗一急,在他背后唤道:“知县大人!”
叶阳辞驻足,回头,侧脸在阳光下好似壁画中的诸天。“阁下哪位?”他冷淡地问。
韩晗尴尬道:“下官夏津县主簿韩晗。”又示意身边人,“这位是夏津县丞,郭三才郭大人。”
叶阳辞上下打量他们,端着架子评点:“老,不好看,忘性大,还没礼貌。”
郭三才和韩晗一同愣住。他们设想过初见时的各种交锋,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句近乎荒诞的揶揄。韩晗涨红了脸,忿然道:“知县大人年纪轻轻,就对长者出言不逊,未免太过孟浪!”
郭三才倒是比他沉稳几分,拱手道:“先前是下官二人怠慢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今后下官定当将功补过,为大人效劳。”
对方服软,叶阳辞也不想这么快就撕破脸,便问韩晗:“韩主簿呢?”
韩晗没奈何,只得跟着作揖道歉:“下官失礼,冒犯知县大人,大人恕罪。”
叶阳辞说:“你二人加起来将近百岁,比寺庙放生池里的老乌龟还多吃了几年饭,当知上下尊卑。昨日之事就此揭过,今后不得再犯。”
郭三才强忍被比作乌龟的恶气,捏着鼻子应了声“谨遵知县大人教诲”。韩晗问:“那大人与两家族长见面一事……是否交由下官来操办?”
叶阳辞一脸无可无不可:“行啊,那就有劳了。对了,地点选个风雅些的园子,最好足够宽敞,多设些席位,本官要好好结识一番两家的青年才俊。”
他说完转身就走,剩下两个须发斑白的“老乌龟”,站在原地恨得牙痒。
叶阳辞换了一身轻便装束,策马独行,短短数日跑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以及城外的几个乡、里。
夏津县管辖范围不算大,可耕种的土地却不少。二十年多前战乱未平,民众大多出去逃难,以至城郭废弃,田地荒芜,春燕归来无栖处。而今休养生息,朝廷也酌情减少了田税和人丁税,但整个县好似沉疴新愈,仍未缓过劲来。
斜风细雨中,叶阳辞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蹲在田间地头与一个歇息的老农夫闲聊。
“开春了,今年麦子好种吗?”
老农夫叼着俗称“柳叶尖”的绺子烟,吐了口白雾:“小哥要是问田,土够肥,毕竟以前埋了不知多少尸体。我老头胆大,不怕动不动刨出骨头,还是好种的。”
“可晚生方才一路走来,见十田九荒,可惜得很。”叶阳辞叹气,“看来不是田薄,是人少哇!”
老农夫点头:“打仗时全县死得死,逃得逃。人越少,粮越少,粮越少各家就越不敢多生,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重新热闹起来。”
叶阳辞沉吟:“本地短时间是没法大量繁衍人口了,除非……移民屯田。但这是国策,并非一地一人所能主张。”
“小哥,你是县学的生员吧,怎么不去读书,和我一个种田老头有什么好聊的?”老农夫吧嗒吧嗒抽着烟,“你好好读书,将来去做官,就不用吃劳作和徭役的苦了。”
叶阳辞笑了笑,反问他:“做官为了什么?”
老农夫一愣,说:“过上好日子?”
叶阳辞点头,又摇头:“是要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他起身,从袖中摸出个小布袋递给老农夫,“耽误老人家干活了,这是晚生的一点补偿。”
老农夫接过来掂了掂,听铜板响声估摸百文,满脸褶皱都展开了:“小哥出手阔绰,日后定能高中。”
“承您吉言。”叶阳辞拱手告辞,走出田埂,把栓在树干上的坐骑缰绳解了。
他上马,朝着县城飞驰而去。行至城东门外,狭窄破旧的拱桥禁不住连日雨水冲刷,就在他的马蹄下歪斜,开裂,随后轰然坍塌。
马受了惊,险些掉进自家县城的护城河里。叶阳大人于危难中力挽狂澜,拯救了坐骑,把箬笠都挣丢了。好容易安抚好马儿,他仰头看天。蒙蒙细雨洒在脸上,他喃喃:“新建一座石拱桥,小一点的,至少三百两银。”
他每年俸禄四十五两,另加铜钱一百八十贯以及部分稻米;新上任朝廷给拨“道里费”三十两;柴薪银、廪给银之类津贴加起来就算六十两吧,一年也不够修一座桥。
积蓄是有一些,但不能都花在修桥补路上,这个千疮百孔的县城,到处都要修缮,再说,也不该他掏自己的积蓄来修,没这个道理。
更何况县衙里只有县丞、主簿,以及无品阶的杂佐官(如典史、巡检等)由朝廷发俸禄,其他胥吏和衙役都得靠他用本县收入来养,要用钱的地方多得去了。
叶阳大人眼下愁钱,一颗想赚钱的心更是膨胀到了极致。
整个高唐州,谁最有钱?
临县武城、恩县,情况比夏津稍好一些,但也是穷。州城所在的高唐要富庶得多,但知州大人管辖地盘大,消耗也大。
有没有什么不事生产,空领俸禄,田庄众多,仆役成群,尸位素餐,不劳而获……的狗大户,可以让他打打秋风?
好像还真有一个。
——高唐王,秦深。
叶阳辞回想七日前,自己与高唐王在夏津城外渡口驿的一面之缘。那张冷傲而写满晦气的脸,在他眼中慢慢放大,简直可爱得有如送财童子一般。
叶阳大人在春雨中笑了。
第4章 回旋镖击中了谁
叶阳辞冒着雨,从城东门绕到城北门,方才进了县城。一路上他为新桥的捐资谋划好了出处——郭、韩两大家族。
为乡里修桥补路可是大善事,两家倘若连这笔钱都舍不得掏,说明毫无人味,那他这个知县也没必要和他们谈什么建设夏津,迟早把烂根儿的乡绅团伙拔了。
他在县衙门口,遇到了去城外驿道稽查走私刚回来的唐时镜,身后跟着一队弓兵。
唐时镜下马行礼,见他孤身便衣,淋得一身湿漉漉,皱眉道:“知县大人这是从哪里回来,连皂隶也不带一个?”
叶阳辞靠着他送的六个罗汉果,这几日把嗓子彻底养好了,因而对他心怀谢意,和颜悦色答:“从田里回来。这几场春雨下得好,下个月春小麦就可以播种了。只是那么多肥田荒着,本官瞧着可惜,打算到时把县衙所有人都派出去犁田种麦。”
唐时镜关心的不是这个:“大人下次外出,最好带些衙役。山东临清和高唐一带并不太平,时有江贼出没劫杀官商,盐徒纵横操持军器。还有一支响马贼,首领诨号‘血铃铛’,常在济南一带出没,打家劫舍,甚至劫掠官粮,大人不可不防。”
叶阳辞知他好意,颔首:“本官知道了。”
唐时镜盯了他的腰侧一眼,冷不丁问了句:“大人佩刀还是佩剑?”
叶阳辞微笑:“本官不擅武力,一贯以理服人。”
唐时镜抱拳,正要转身离开,叶阳辞在他身后唤了声:“唐巡检,要不要同去打秋风?”
……打秋风?唐时镜怀疑自己听错,转头看他。叶阳辞走近几步,压低了嗓音:“你想赚钱,我也想赚钱,我们都想赚钱。”
唐时镜扯了扯嘴角。叶阳辞怀疑那是个未成形的笑,因着当事人或有面瘫隐疾,难以完整呈现。
“何时,何处?”唐巡检问。
“过两日,等本官与郭、韩两家子弟会面之后。去高唐。”叶阳大人答。
两人互相点了一下头,算是意向达成,一个带兵回巡检司更衣、烤火,一个回县衙内院沐浴、喝姜汤去了。
翌日,郭、韩两家的拜帖递了上来,两位族长亲自登门,邀请新任的知县大人前往城北锦川园一聚。
锦川地势低洼,积水形成湖泊后芰荷杂生,蒹葭遍地,水禽飞鸣,颇有几分水乡风光。郭家便买下那块地皮,修建成江南园林模样。
叶阳辞率一众属官与衙役抵达时,正好是傍晚时分。斜晖夕照,湖面波光远望如锦缎,云霞菱叶映于水中,如锦上添花,的确是个消遣的好去处。
园子里亭台水榭错落,看来花费不少,可见郭家果然家底丰厚,又与祖上出过武官的韩家结了两代姻亲,一同成为夏津的大族,纵然遭逢战乱也不曾败落。
叶阳辞一贯认为,大家族里培养出的子弟,固然有纨绔的,有跋扈的,但必定也有出类拔萃的,毕竟家族积淀与教育资源摆在那里。此番再一看,现场果然来了不少青年才俊,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带书卷气的,带兵戎气的,各色各样铺陈在席。
叶阳大人欣赏俊彦,俊彦们也在欣赏他,只是上位者的目光从容而矜持,下位者的目光兴奋而仰慕罢了。
落座时分主宾,但首位必是知县大人。两位年过花甲的族长,上来就向叶阳辞敬酒赔礼,说自己教子无方,郭三才和韩晗怠慢大人,实在该罚。
叶阳辞客气地受了,表示自己大人有大量,不会计较县丞和主簿的一点过失,今后两位仍是知县的左膀右臂。
郭三才和韩晗也上来敬酒,完了在他左右落座,这事就算翻篇了。
酒过三巡,叶阳辞直奔主题:“城东护城河上的拱桥塌了,这事两位族长可知?”
郭家族长郭二淼人老成精,当即回答:“昨日有仆役报与老朽知道,老朽正准备与韩家一同捐赠五百两白银,新建一座石拱桥,以方便乡人出行。”
韩家族长韩玥也附和:“确有此事,大人问得正是时候。老夫明日就开始购买材料,招聘工匠,争取在一个月内建成新桥。”
叶阳辞面露满意之色,夸奖道:“不愧是乡贤,实乃本县之光。尔等多行义举,定能积德积福,泽惠后人。”
“本县之光”四个字从知县大人嘴里吐出,每个字仿佛都在闪耀,郭、韩两位族长听得心花怒放,恨不得一散席就回去刻为牌匾,挂在门楣。
锦川园门口,韩鹿鸣正在拉扯郭四象,想把他拽进水榭去赴宴。
郭四象年方十八,一身军士打扮,在平山卫担任小旗之职,此番被族长唤回来,叫他去新任的知县面前露露脸,最好能得知县大人青睐,别再跟着武夫厮混,将来好走科举正道。
作为书香世家的叛逆者,郭四象一心只想建功立业,征战边关,因此没少挨父母训。但因他实在武艺出众,胆识过人,依然很得祖父郭族长的喜爱,就指望着他出人头地。
而比他大一岁的韩鹿鸣正相反,一点没遗传到武将家风,生得文文秀秀,爱读书更爱琴棋字画,动不动就想出门求学,游历天下,人送雅号“扶游公子”,把祖父韩族长气得要吐血。
眼下,这两个卧龙凤雏拉拉扯扯,最终还是到了水榭附近。转过月洞门时,正巧和离席解手的叶阳辞撞个正着。
郭四象正气冲冲地嚷:“我不去!你没听我堂叔郭县丞怎么说的?那新来的知县是个断袖!最喜狎弄年轻健壮的美男,我怕自己到时控制不住,会一拳把那张好色老脸砸开花!”
韩鹿鸣耐心劝解:“也不至于,筵席上青年众多,知县不一定就能看上贤弟。再说,论容貌愚兄更胜贤弟三分……不,五分,他要么也是看上愚兄。唉,贤弟不肯同去,岂不是要叫愚兄羊入虎口?”
郭四象愤而呸了一声:“你就自恋吧!总之无论他看中我们两家的哪位兄弟,向族长施压要人,我都饶不得他!恁个不要脸的老兔子!”
“……哦?”叶阳辞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吟吟问,“兄台准备如何饶不得?”
郭四象听见陌生男子声音横插一杠,不耐地转头瞪去——只一眼,便呆愣在原地。
春夜料峭,风卷起枝头残梅扑打向他,簌簌下起了白雪。他动弹不得,望着路灯光晕中的人影,好容易挤出一线生硬的声音:“你……是谁家子弟……还是哪路下凡的神仙……”
韩鹿鸣也睁圆了眼,边端详边啧啧称奇:“好标致的人物!这一身风姿与清气,连小生都自愧不如。敢问这位仙家姓甚名谁?”
叶阳大人拱手,十分和气地道:“本官乃是‘不要脸的老兔子’‘最喜狎弄年轻健壮的美男’‘好色断袖’,夏津新任知县,叶阳辞。”
郭四象仿佛被回旋镖击中,剧烈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去。韩鹿鸣一把扶住他,关切地叫道:“哎呀,贤弟,你振作些!”
自家的卧龙凤雏闹了笑话,两位族长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一再押着他们赔罪。叶阳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自己大人有大量,不会计较小年轻的一点冒失,今后两位仍是本县拔尖的青年才俊。
不过,青年才俊得捐赠二十头黄牛和若干铁犁——下个月县衙众人要春耕,耕牛还没着落呢。
一头耕牛三十两银。一顿席没吃完,钱又去了六百两不止,郭、韩族长忍痛应下,让俊彦们提着灯笼,把吃饱喝足的知县大人送上了马车。
叶阳辞上车时,郭四象挤进人群,仰头问:“知县大人的县衙内,可还缺武属官?文属官也行。”
“典史、巡检与教谕都有了,本官不打算换。至于衙役和捕快……”叶阳大人暗中捂紧自己的钱袋,“够用了够用了。”
见对方露出失落之色,叶阳大人补了一句:“不知县丞和主簿有无退休之意,他们若是想提携晚辈,本官也不反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车帘落下,车轮骨碌碌滚动起来。车厢内,书童李檀裹着披风,吃吃吃地笑成一团毛球,说:“主人,这两个愣头青可真有意思!”
叶阳辞笑嗔:“自己还是个瓜娃子,倒嘲别人是愣头青。
“不过,这下搅乱一池春水,够郭县丞和韩主簿烦心的了。他们若是还没吃够教训,不肯死了那条欺人之心,本官不介意一封公文送往吏部,就说夏津冗官,裁了县丞和主簿给朝廷节省开支。我再自掏腰包请一个钱粮师爷、一个刑名师爷,把典史拿来当副手用,照样全县打理得清清楚楚。”
李檀服了,只是疑惑:“主人有这多闲钱,还请师爷?”
叶阳辞认真琢磨了一下:“那就得看高唐王有多慷慨了。”
他吩咐李檀:“明日我要启程去高唐城,一会儿回县衙后你和罗摩收拾行李。我不在,你俩多留意县衙内外,有什么急事,叫信使送到高唐驿站给我。”
李檀失望地问:“主人不带我俩去吗?”
叶阳辞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我找到此行的车夫兼保镖了。”
第5章 我与猫有缘无分
回到县衙已是夜里戌时,罗摩已烧好洗澡水,李檀去小厨房熬一碗护肝醒酒汤。
主屋内,叶阳大人泡在热气腾腾的松木浴桶里,舒服得想打瞌睡。
一只本地狸花猫从半掩的门缝里溜进来,鼻头凭空嗅了嗅,甩了甩尾,踩着轻盈脚步朝浴桶走来。
叶阳辞头枕桶沿,正闭目养神,忽然于无有中闻到了一丝不妙的气味,霍然睁眼,与桶外的狸花猫四目相对。
前胸后背隐隐约约痒起来,叶阳辞缓缓下滑,下滑,直至肩颈没入水中,仅剩个脑袋露在水面。他警惕地盯着猫,眼角开始泛红,叫道:“罗摩……李檀……”
李檀正在厨房里,搅和炉子上炖的汤药。罗摩在他旁边用大锅烧热水。天冷,浴桶里的水也凉得快,得多烧点方便续上。
叶阳辞得不到回应,不得已提高了声量:“罗摩!李檀!”
狸花猫吓一跳,转身蹿了蹿。叶阳辞正待松口气,却见那猫躲到门后,不多时又探头探脑地出来,朝他挂在浴桶边的衣物走去。叶阳辞怀疑自己今日在锦川园时,衣摆沾到了薄荷之类,才引来这只猫。
猫离得更近了,叶阳辞眼眶红了一圈,泪水不由自主涌出。他恨不得连脑袋都埋进浴桶里。
“……就没人管了是吧?”他咬牙切齿。
门外廊下有个声音响起:“知县大人,可有事需要卑职效劳?”
叶阳辞像捞了根救命稻草,当即唤道:“唐巡检,来得正好,帮本官把这猫拎出去!”
唐时镜推门进来,绕过屏风,先是一怔,继而目光移向浴桶边上的狸花猫。那猫已经在咬衣摆上沾的薄荷叶,扯落的布料兜头罩住了它,它在里面如痴如醉地扭动打滚。
叶阳辞撩水抹了一把脸,嗓子又痒起来,有点想咳:“唐巡检,这猫是衙门里养的?”
唐时镜蹲下身,本想把猫掏出来,转念又连衣物带猫一同裹好了,抱在怀里。“县衙东院设了粮仓,架阁库的卷宗也要防鼠害,故而养了不少猫。大人怕猫?”
“不是怕……其实猫看着挺可爱,只不要近身就好。”
唐时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专注地落在地板水渍上。那水渍只有巴掌大的一小洼,把地砖染成湿漉漉的灰色,却恍惚是瑶台法镜,摄入了潮红的眼尾、滴落的泪、漂浮的青丝、隐约的水中月和山间雪,封存了他的惊鸿一瞥和美的转瞬即逝。
他像要打破这幻境一般,断然转身,走出几步才问:“大人前几日嗓子一直不舒服,是因为猫?”
何止是嗓子不舒服。这两个月来在宫苑墙外几乎天天撸猫,哪怕自己反反复复地难受,也不曾中断,终于把那御猫揉得翻肚皮,喂到嘴刁,不愿回到它主子身边。从京城坐船来夏津的这一路,他满身又肿又痒的红斑,十日方才褪尽。
所幸这番辛苦没白费。叶阳辞不堪回首地叹口气:“我与猫有缘无分。”
唐时镜背对他,扯了扯嘴角。
“大人放心,卑职想个法子,今后县衙的这些猫不会再近大人三丈以内。”他抱着猫和外衣离开,临走前关紧了房门。
好在这次的接触距离不算太近,猫一消失,心理痒感便消失了,叶阳辞飞快地起身穿衣,把提着热水桶敲门的罗摩放进来,叮嘱他将满是猫爪印的地板擦干净,尤其是猫毛,一根都不准有。
罗摩是个二十出头的哑仆,有一半“鬼奴”血统,生得黢黑高壮,力大过人。叶阳辞幼时听他爹说,当年坐船经过渤海湾时,正逢倭乱海战,在漂浮的船骸上捡到了濒死的罗摩的父亲,心生怜悯捡回来治伤。对方伤愈后走了数月又回来,至此安心在叶阳家当了护院,又娶叶阳夫人的侍女为妻,生下个头发带卷的小混血。罗摩做为家生子,在叶阳家吃饱穿暖地长大,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仿佛一头不知疲惫的黑牦牛,忠诚,憨厚,安静,除了不会说话没什么缺点,叶阳辞对他很满意也很放心。
吃完醒酒汤,叶阳辞看着李檀和罗摩收拾行李,把一幅压箱底珍藏的卷轴取了出来。李檀心疼地说:“这可是传家宝,主人真要把它送人?高唐有谁值得主人如此下血本。”
叶阳辞笑了笑:“不是送人,是……算了,现在不必与你说这些,总之我心里有数。”
李檀虽然活泼话多,不像别家书童有规矩,但对自家主人却是听话得很。把卷轴放进行囊后,他又问:“剑匣带吗?”
“不带。”叶阳辞道。
李檀有点不放心:“听说近来山东境内不太平,万一遇到贼匪——”
“此行坐马车,来回不过大半日路程,你这小话痨就不用瞎担心了。再说,唐巡检也同去,他是个武功高强的,怕什么。”
李檀这下不吭声了,只咕哝了句“我舍不得主人”。叶阳辞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
收拾停当,各自就寝,叶阳辞一觉睡到鸡鸣日出,把县衙诸事交代给各属官,便乘坐马车前往高唐城。
驾车的是巡检司里的一名精干,去年跟随唐时镜来到夏津,都说是他的心腹,名唤方越。
由夏津到高唐的驿道年久失修,马车行驶起来很是颠簸。叶阳辞坐在车厢,一身霜白贴里,外罩胡服样式的石蜜色对襟盘扣长袍,腰束得细,腰下袍裾四幅裁开,便于骑马。他望着坐在对面壁椅上的唐时镜,在上下抖动中叹气:“这路真糟糕。”
唐时镜黑衣软甲,腰悬长刀,背靠车壁闭目养神:“知州大人说没钱修路,各县方圆二十里的路自行解决。”
这下叶阳辞越发觉得,不向上级申请修缮拨银是明智决定,许知州穷倒不一定特别穷,抠门是真抠门。辖下武城、恩县、夏津三县,哪个知县敢向他要钱,哪个在他眼里就是不懂得体谅上官的麻烦精。